“怎么?跑到河里去了，是不是嫌山中太熱，帶你去北境雪山避暑好不好？”

    一時(shí)之間，其樂融融，父母的目光皆是溫柔地注視著掌心的女兒，再望不盡其他，甚至是一旁的郁冶。

    無人理睬他，無人看得見他。

    這偌大一個(gè)飛鴻劍派，終歸只是郁晞一人的樂園。

    沒有得到道?心的郁冶，又算得了什么?？

    郁冶自嘲地笑笑，轉(zhuǎn)身欲去。

    “哥哥！”

    他腳步微頓，又回過身來去望。

    郁晞的眼睛明亮亮的，在?日光之下?顯得更為奪目。

    她在?父母懷中，卻張開?雙臂要郁冶抱：“哥哥，再來！”

    方才郁冶一路拎著她，反倒叫她生出了趣味，她朝郁冶伸手，還要再來一次。

    郁冶望她的眼神冷冰冰的，沒有理會(huì)她，徑直回了屋。

    飛鴻劍派門徒愈發(fā)繁多，加之父母執(zhí)掌劍派后，與修仙界各大宗家走的親近，原先鮮有人知的飛鴻劍派名聲也一日日壯大，每日的例行劍會(huì)也變得逐漸壯觀。

    劍被門中弟子挑落的時(shí)候，郁冶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齊玉在?心底嘆了口氣。

    她站在?場外，聲音端肅認(rèn)真?：“隱山塵劍法意?在?無心，意?在?草木山河之間，郁冶，你心事深沉，修為自當(dāng)停滯不前。”

    在?泱泱眾人面前，齊玉聲音冷厲，像極了郁冶往日發(fā)火的模樣：“你這樣下?去，莫說郁晞，這劍派之中任何一人，你都不是對手。”

    郁冶不明白。

    他才將將十歲出頭的少年，甚至還算是稚童。

    他不奢望母親用對meimei那樣溫柔地對待自己，一定要這樣苛刻嗎，說話?，一定要這么?戳心窩嗎。

    郁冶面色慘白，仍舊倔強(qiáng)地沒有說話?，他只是輕輕彎腰，安靜地拾起自己的靈劍，窄細(xì)平凡，就如同飛鴻劍派的他自己一般。

    他逃走似得回到自己的屋中，像是虐待自己一般，一遍又一遍練劍修煉，避世不出，不見來人，彼時(shí)的劍派如日中天，加之秾華道?心擇主的傳聞，每日都有人上門拜訪。

    外頭熱熱鬧鬧，郁冶的府邸卻一直僻靜。

    郁冶就像是飛鴻劍派隱匿在?角落的苔蘚，陰冷濕滑，永遠(yuǎn)也窺不見陽光。

    就連后來meimei的生辰禮，他也沒有出席。

    直到外頭繚繞的火光漫上天際，他才終于抬起汗?jié)n滿滿的臉，驚疑地往外走去。

    郁冶喜靜，他的院子建的隱秘，若不留心尋，根本尋不到他的院子。

    他身形消瘦，隱匿在?樹林之間，望見慘象環(huán)生。

    無邊無際的野火在?山間肆意?舞動(dòng)，夜風(fēng)強(qiáng)盛，更是無窮無盡。

    慘叫聲與刀劍刺入骨rou的聲音此起彼伏，原先山清水秀的家園，如今如同人間煉獄。

    濕冷的觸感攀上郁冶的腿骨，他怔怔低頭，正巧撞見自家侍從掙扎的眼。

    “跑…少主，快跑……”

    遠(yuǎn)方人影窸窸窣窣，眼見就要找到郁冶這里，他心下?雜亂，跑的跌跌撞撞。

    鋒利的野草不斷切割著他的肌膚，留下?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血痕，他沖到前殿，沖到今夜本該歡聲笑語的大堂，尸體交錯(cuò)，血污遍地。

    就連爹娘的尸首也在?其中。

    郁冶傻愣愣的，望著眼前景象，只覺得像是做了一場異常生動(dòng)的噩夢。

    大腦一片空白。

    “啊——！！”

    熟悉的，尖銳的，撕裂的尖叫聲。

    在?郁冶反應(yīng)過來之前，自保的身體已經(jīng)率先行動(dòng)，鉆到了供奉的神像之下?。

    透過垂下?的簾幕，火光之間，他瞧見郁晞被一群黑衣人挾持，今日是她生辰，衣裙甚是華美，然而?如今卻沾滿血污，臟亂不堪，白瓷瓷rou乎乎的一張小臉，滿是惶恐與淚水。

    黑衣人眾多，郁冶只一人一劍，遑論修為平平，如何救的下?自己的meimei？

    更何況，從小到大，他對郁晞的情感本就復(fù)雜。

    尚不明事之前，他也曾真?心愛護(hù)過她。只是后來修為的平庸，道?心的選擇，父母的偏愛，種種一切，就像是漫天撒下?的黑色雪花，將這份愛護(hù)掩埋的干干凈凈。

    于是，郁冶做了此生最為后悔的一個(gè)決定。

    他縮在?神像之下?，閉上了眼睛。

    不再去看郁晞害怕的雙眼。

    郁晞的叫喊太尖銳刺耳。

    于是他又捂上了耳朵。

    他變成了一個(gè)徹頭徹尾的膽小鬼，蜷縮在?神佛身下?，祈求著庇護(hù)。

    郁冶平日里就行蹤不定，就連父母都鮮少找得到他，這次閉關(guān)許久，人人都以為他下?山歷練去了，就連前來血洗的圣嶼殿傀儡也這么?認(rèn)為。

    在?搜刮了郁冶的府苑與整座山頭，未再找到一個(gè)活人，于是他們便帶著郁晞離開?，臨走之前，還不忘縱火燒山。

    想要復(fù)活妖神，為司濼提供源源不斷的惡意?與惶恐，飛鴻劍派的血洗，僅僅只是后來修仙界災(zāi)難的一個(gè)開?端。

    熊熊烈火見，郁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躲了多久，他睜開?酸澀的眼，抑制不住的眼淚滾滾而?落。

    他狼狽地爬了出來，望著劍派尸橫遍野，父母慘死的景象，他終歸是沒有實(shí)感。

    他怔怔地回頭，望著依舊慈眉善目的佛像，語氣茫然地發(fā)問?：“這是懲罰嗎？”

    因?yàn)樗贫剩始勺约旱膍eimei，所以上天在?懲罰他嗎？

    他磕絆著在?尸山中行走，時(shí)不時(shí)地便摔一下?。

    烈火肆意?，他似乎也沒有離開?的意?味，他終于可以躺在?父母懷中，一如meimei尚還沒有出生時(shí)一樣，他面色平靜，卻忽然瞧見了天花板上搖搖晃晃的木牌。

    那是家中的傳統(tǒng)了，每當(dāng)孩子過生辰時(shí)，便會(huì)在?木牌之上寫下?心愿，并高高掛在?木梁上，等到了下?一年便會(huì)換下?來。

    他的木牌已被大火所焚，他依稀記得，去年的自己認(rèn)真?地撰寫下?“修為進(jìn)步”的字眼。

    如今這個(gè)嶄新的，一眼便知是父母幫meimei今晨才掛上去的。

    他突然想在?臨死之前，瞧一眼meimei的心愿。

    她想要什么?呢？

    衣服，珍寶，靈劍。

    只要是她想要的，終歸會(huì)得到。

    郁冶摘下?那輕蕩蕩的牌子，在?掌心翻開?來，卻微愣住了。

    “想要哥哥快些回來。”

    啪嗒。

    眼淚像是斷線的珠子，根本抑制不住地滾滾落下?，沾濕了母親雋秀的毛筆字，字跡都變得氤氳。

    他陰暗，善妒，脾氣差。

    劍派之中，沒有人喜歡他。

    但meimei喜歡。

    在?郁晞心中，他永遠(yuǎn)是她最喜歡的兄長。

    房梁幾近坍塌之時(shí)，郁冶身后像是被人使力，輕輕推了一把。

    正巧將他推出了室外。

    建筑崩塌，火光漫漫，郁冶攥著meimei的心愿木牌，望著燃燒的山野，失聲慟哭。

    圣嶼殿毀了飛鴻劍派，一時(shí)之間修仙界震怒，防備森嚴(yán)，短時(shí)間內(nèi)妖域再?zèng)]有動(dòng)作?。

    郁冶花了一個(gè)月的時(shí)間，安置好了族內(nèi)親友同門，又花了一個(gè)月的世間，重修了飛鴻劍派。

    當(dāng)時(shí)的他一臉稚氣，卻雙目森冷，獨(dú)自一人重新挑起了飛鴻劍派。

    他不再信任何人，隱山塵劍法在?他手中凝入了自己的情感，不再似以往祖?zhèn)鞯哪前闱屣L(fēng)曉月。

    陰冷，森寒，見血封喉。

    一如他這個(gè)陰鷙萬分的本人。

    他四處游歷，走到哪，便打到哪。

    但他的好斗卻又不似武癡，也不似平亂，他好似只是一心一意?地在?找人。

    了解這段歷史的人都知道?，郁冶在?滿天下?的找meimei。

    后來認(rèn)識(shí)了南海的桑昭，在?他印象中，meimei如果?沒有死，一定也會(huì)被旁人收養(yǎng)，好吃好喝地嬌慣著養(yǎng)大。

    畢竟她那般可愛，誰都會(huì)喜歡她。

    找不到meimei的郁冶，便將桑昭視作?自己的親meimei，他愧疚當(dāng)年的所作?所為，發(fā)了狠地想要彌補(bǔ)，這么?多年來，桑昭便是他唯一能?尋求的對象。

    后來的修仙界都知道?，南海桑昭不能?惹，因?yàn)樗砗髮?shí)力雄厚的南海，更是因?yàn)槟莻€(gè)總是跟在?她身后，睚眥必報(bào)，根本不講理的義兄郁冶。

    就這樣在?苦痛與悔恨中，郁冶度過了這漫長歲月。

    *

    姜嬋睜開?眼時(shí)，眸光平靜。

    只有在?窺得劍派的血?dú)馀c火光之時(shí)，她的雙眼才極快地閃過幾縷悲痛。

    齊玉的殘靈消散，她執(zhí)念人間，徘徊不去，一是為了救自己兒子于火海，再就是為了看一眼姜嬋。

    姜嬋覺察到齊玉的離去，忍著直竄鼻尖的酸意?，重重磕了幾個(gè)頭。

    因跪的太久，站起身時(shí)，身形搖晃，腿骨早便沒了知覺。

    她抬手推門，卻正巧與進(jìn)門的郁冶撞個(gè)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