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天氣 第80節(jié)
電影終于連最后一個字母都放完,徹底黑屏。 人生不像電影,不會有這種特殊的節(jié)點提示什么時候該結束,于是人類就會把這些東西拿來用作坐標。 尤雪珍拎起包,起身說:“該走了,不然我進不了宿舍了。” 葉漸白靜止不動,卻在她經(jīng)過的須臾間摸黑抓住她的手。 “不是還有時間嗎。”他低聲,“再陪我去個地方吧。” * 深夜,整個城市的燈光仍舊不疲倦,這一點在天臺上放眼望去尤為明顯。 尤雪珍俯在欄桿邊緣,感受著夜風撲在臉上的輕柔聲息,沒有想到他要她陪著來的是這么一個地方。 這是一座居民樓的天臺,居民樓本身并不高,但因為建在山坡上,所以天臺的視野非常好,讓尤雪珍一眼就想到了他們高中教學樓的天臺,也是這樣,可以一覽無余連城的半邊景色。 葉漸白靠在欄桿上,仰著頭望著夜空,閑聊道:“前陣子偶然發(fā)現(xiàn)的天臺,心情不好的時候上來看看很舒服。” 尤雪珍伸手碰了碰風,微瞇起眼:“你以前就愛來天臺。” 因此,她的高中時代幾乎大部分時候也與天臺有關。 一起在天臺吃午飯,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搬兩把椅子來天臺睡覺,晚自習偶爾想偷懶的時候,拿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漫畫一起看,一人翻頁,一人拿手電筒加放風,拿累了就互換。就這樣心驚膽戰(zhàn)又刺激地用了一學期看完一整套漫畫,當中也有失手的時候,一起被拎到教導處挨訓寫檢討,她會耍賴將兩份檢討一起推給他寫。 冒著那么大風險看的漫畫其實沒有很好看,現(xiàn)在她都不記得主人公的臉,或許是當時的手電光打得太亮了,囫圇間翻過去的書頁白到失真,跟他們一溜煙就快消失的青春一樣倉促。 但還是留下了什么的。如果自己的記憶不夠作數(shù),他們還有對方,只要看見他,就會想起那些日子,在這個放空的時候,突然想起來的那些日子,那些讓人懷念的日子。 或許那才是她一直放不下的東西。 她忍不住鼻頭一酸。 失神間,身邊傳來歌聲。 葉漸白拿手機放了一首熟悉的歌。 那是高二的元旦文藝匯演,他們班級表演《the last waltz》,最后一支華爾茲,文藝委員組織大家自行配對,班上好多人向葉漸白發(fā)出邀請,但他卻在晚自習的時候沖讓她扔來一張紙團,上面寫:來和我跳一支舞嗎? 成堆的作業(yè)都在那刻變成樂譜。 她哼著歌,“勉為其難”回他兩個字:行吧。 就這樣,他們成為了表演的跳舞拍檔。 都對華爾茲一竅不通,比過其他人的好勝心也都旺盛,因此除了集體練習的時間,兩個人還會偷偷開小灶。趁著晚飯結束到晚自習開始前的那段空閑時間跑上天臺,捉著對方的肩和腰,在暗下來的暮色里踩著彼此的影子練習舞步。 說是踩影子,更多時候其實是踩到腳。 那年,她還只是把他單純當作朋友,碰著他肩頭的時候并不會心跳加速,也從不珍惜那些兩人獨處的時光,可卻清晰地記得靠近時他臉龐襯在薄暮下的絨毛。 還有自己無數(shù)次踩到他的腳,把他的白鞋頭踩出黑色腳印,他會吐槽她四肢進化還沒好吧和山頂洞人一樣,下一句跟著的是我們再來。 舞曲單曲循環(huán),一遍又一遍,直到晚自習打鈴,他們才松開,發(fā)現(xiàn)天黑了。 少年時代好像也這樣落幕了。 而在熟悉的音樂聲中,她的面前伸過來一只手,比當年少年清瘦的手寬大許多,已經(jīng)是成年男人的輪廓。 葉漸白俯身,做出邀舞的姿勢,如當年般問: “要不要再來跳一支舞?” 尤雪珍陷入怔忪,然后搖頭道:“早就忘了怎么跳了。” “我也忘了,不如就當作第一次練習那樣跳。” “……” “給你一次光明正大踩我鞋的機會,不要?” 尤雪珍嗤笑:“切,誰稀罕啦。” “我稀罕,可以吧。”他固執(zhí)地伸著手,“來跳吧,《最后一支華爾茲》。” 尤雪珍和他對視良久。 最后,她神態(tài)一松,將手放上去,臉上漾起笑。 “那你就等著被我一通亂踩吧。” 音樂被他調(diào)回最開始,好像時間又被翻回第一頁,他們還是十七歲,彼此身邊還沒出現(xiàn)比對方更親密無間的人,最苦惱的事情是在元旦匯演上不要踩到對方的腳。 深夜的天臺冷風陣陣,但他們并未靠太近,環(huán)著對方的手都是虛的,任風從他們胸膛與胸膛間穿過。 只這么一個動作,又將時間翻到現(xiàn)在這一頁。 葉漸白的聲音混在背景樂中:“你和他是昨晚在一起的嗎?” “嗯。” 他不知道是在責怪誰的語氣:“你真是一點時間都不肯給我。” 尤雪珍錯了一個半拍,終于踩到他。 她停下來,低頭看著他的腳尖。 “可是我們之間……最不缺的難道不就是時間嗎。” 他喃喃:“為什么會這樣呢。” 我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怕黑,也知道你不愛曬太陽。知道你第一次喝醉的模樣,也知道你第一次化妝成大紅雞蛋的囧樣。知道你爺爺忌日那天會不開心所以要帶你去散心,也知道你meimei生日那天你也會不開心所以也要去陪著你再給你買個小蛋糕。知道八歲那年你第一次跟我說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也知道高中畢業(yè)為了完成這個約定于是我把填報志愿改成你的大學。 我卻不知道到底為什么,我們會變成這樣。 葉漸白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很陌生又熟悉的神情,尤雪珍想了很久,才想起來那個神情是小時候他發(fā)現(xiàn)兔子不見了的表情。 雖然她記得當時他很快就沒心沒肺地伸了個懶腰,滿不在乎地說,好可惜啊,差一點就能吃到紅燒兔頭了。 時隔多年,她再次聽到他用同樣的語氣說,其實我還是想我們繼續(xù)做好朋友。 * 他們在天臺磕磕絆絆地跳完舞,尤雪珍看著他的鞋子,果然鞋頭還是被她踩出了腳印。 他和當年一樣沒什么所謂,說走吧,該送你回去了。 車里很沉悶,尤雪珍的情緒在天臺上耗盡,覺得無比疲倦。她閉上眼睛裝睡,想讓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好過一些,結果車內(nèi)的溫度太舒適,不知不覺竟真的睡著了。 迷糊間醒來,發(fā)現(xiàn)車子竟然還在高架上。 “怎么回事……?” 她坐直身體,驚訝地看著車窗前停滯不動的車流。 葉漸白點著方向盤:“前面好像出事故,已經(jīng)堵了十來分鐘了。” “啊?!” 尤雪珍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快過門禁的點了。 微信里孟仕龍還在二十分鐘前問她有沒有安全到學校,今晚要去單獨見葉漸白的事她有跟他提過,因此這一整晚他都沒有發(fā)消息來打擾她,給她留出空間,只在這個時候發(fā)來消息問。 她略苦惱地回復:「在回去的路上,但是好像路上有狀況堵住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進宿舍」 孟仕龍回的速度很快,幾乎是下一秒,他就發(fā)來一句話:「在哪里?我去接你」 尤雪珍本來想推辭說不用,但轉念,她又把對話框里的兩個字刪掉了,把下了高架后最近的一處便利店地址發(fā)給他。 葉漸白撐著側臉,用余光看著副駕上的人低頭,手指噼里啪啦地按著鍵盤,屏幕光照亮她的臉,剛睡醒后的困倦退卻,變成一種生動的歡悅。 他覺得自己好似坐在汽車影院,后半夜屏幕展出上世紀的黑白默片,熒幕上的女孩碰見心上人,音樂響起,畫面變成彩色,落在最圓滿的結尾。 哪里都好,如果這幕的主人公不是他喜歡的女孩,如果他不是僅僅坐在這一幕的側邊。 她抬起頭來說:“一會兒你把我放前面吧,回學校來不及了。” 他收回視線:“他來接你?” “嗯。” “你要去他家住?”他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極為克制,完全只是一個朋友的建議說,“你們才剛談,我覺得不合適,慢點比較好。” 而她的回答讓他失語—— “我昨晚已經(jīng)住過他家了。” 葉漸白點著手指的方向盤一頓,沒有再問下去。 前排車的后尾燈亮了,卻照不亮后排他們的車廂。尤其是他,整張臉藏在暗處。 世界上的明暗總是守恒的,有人被照亮,有人就會被投射在陰影里。 雖然他在暗處的時候才看到,有束光曾照耀他很久。 高架橋上的事故解決,車流終于再度涌動,很快就駛下高架。 遠遠地,葉漸白看見了目的地。 他的腳卻踩在加速的油門踏板上,大腿肌rou隱隱抽搐著,極力抑制著踩下去的沖動。 踩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擦過那間便利店,永不停歇地往前開,帶著她逃跑,讓她永遠無法下車。 回過神時,車子卻已穩(wěn)穩(wěn)停在了便利店前。 他深呼一口氣,平靜道:“我陪你等他來。” 尤雪珍解開安全帶:“不用的。” 他固執(zhí)地熄火下車。 尤雪珍看著他進店的背影,也就隨他,跟著進入店內(nèi)。她買了碗關東煮坐在店內(nèi)吃,葉漸白則買了包煙去店外抽了。 尤雪珍坐在里頭,難免看到他的背影。略略弓下身去打火,好似和多年前那個在天臺躲起來抽煙的少年重疊,已經(jīng)練開的背此刻看上去竟和從前那樣單薄。 嘴里的關東煮有些難以下咽,她垂下眼,還是一口一口將它吃下去了。 很快,街景外一輛摩托呼嘯而來,尤雪珍鼓著嘴巴還在嚼東西,立刻揚起手沖來人揮了揮。 孟仕龍駛到店外,風馳電掣地停下,跟著沖她揮手。 尤雪珍把碗里最后半根香腸塞進嘴巴準備出去,站在便利店外的葉漸白卻熄滅煙,先一步迎上去了。 她微愣,看著兩人站在店外交談。 他們的表情都很波瀾不驚,因此尤雪珍無法通過表情猜測他們交談了什么,但應該是一次平和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