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癥 第153節
男人默了一瞬,沉沉道:“六天后。” …… 周念很少再做關于周盡商的噩夢,只是眠淺易醒的習慣還是沒改掉。 九點上床睡覺,十一點半就醒了。 下樓找水喝。 如今一個人住一座房屋,到夜里難免有點害怕。 喝完水從廚房回堂屋時,周念看一眼黑漆漆的院子,看在夜里靜止不動的瓜藤木架,刻意放輕腳步,生怕驚擾到某些夜間生物。 “咚咚咚——” 突如起來的敲門聲,嚇得周念渾身一個激靈。 都這么晚了,也不知道是誰。 在開門前,周念假設過好多個人,卻偏偏是萬萬沒想到的那一個。 門外站著的不是別人,而是半個月沒見過的鶴遂。 “你——”周念卡主。 鶴遂穿著一件黑色沖鋒衣,帽檐拉過頭頂,遮住雙眼和顴骨,聽見她的聲音才緩緩抬起頭來。 一雙眸黑白分明,眼角凜著涼意。 準確地與她四目相對。 夜色遼闊,從遠方而來的他撞疼周念的視線。 周念怔住,視線往下幾寸,看見他身前捧著一個東西。 借著半扇月光,她看清了—— 那是一株長勢蓬勃的萬年青,底座是她熟悉的粉色花盆。 周念目光虛閃幾瞬,吶吶道:“怎么會,我明明把它——” 鶴遂低聲往下說:“把它扔在了京佛的精神病院。” 周念啞口。 沒錯,她把它扔在了京佛精神病院的病房里。 她在離開的時候帶走了所有東西,小到哪怕是一根數據線,唯獨把它留在陽光照不到的陰暗墻角,任由它自生自滅。 她想著它早該枯萎腐爛,現在卻生機勃勃地重新在她眼前。 半個月前。 在鶴遂不知情的情況下,沈拂南回到京佛,并且告訴他周念不會回到他身邊的消息。 “或許你裝點可憐,周小姐會因為賭約和你在一起。”沈拂南淺淺笑著說。 “……”鶴遂沉默不語,暗暗咬緊腮幫。 沈拂南略一挑眉,眼里透著洞悉一切的精明:“但你不會選擇那么做。” 鶴遂眸底繼續變暗。 沈拂南接著說:“你不止想要她愛你,還想要她毫無雜質的愛你,你不會接受她因為同情憐憫而和你在一起。” 沉默許久。 鶴遂在昏暗燈光里湊近鏡面,沉聲道:“我不會聽你的一面之詞,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樣,我要親自聽她說。” “也行,我不介意你去見她最后一面。” 沈拂南臉上有著勢在必得的從容,“但我可提醒你,你的時間不多了,你還有半個月的時間。” …… 鶴遂記得還在京佛精神病院時,病房里始終擺著一株粉色花盆的萬年青,他當時被強烈壓制,出來的次數寥寥可數,但他就是記得。 并且他認出,那就是他當初送給周念當十八歲生日禮物的那一株。 他當然要回去找她。 但在回去之前,他要把兩人間的信物一并帶回。 鶴遂找到那株萬年青時,它被收在護士臺,好在最初保潔阿姨在清掃病房時沒有將它一并掃進垃圾袋中。 它被放在護士臺的雜物角。 那里堆疊著一些舊資料,壞了一條腿的椅子,它懨懨地站在那里,葉片邊緣干得有些翻卷,但還是活著的,不過繼續這樣下去也活不久。 鶴遂帶它回家,精心侍弄,每天都讓它曬足夠的太陽,看它葉片逐漸舒展,翻厚,也看它綠意重新旺盛。 差不多十天左右,它竟然開了淡黃色的花束出來,散發著淡淡香氣。 養得好的萬年青才會開花結果。 去年周念讓它結了果,今年鶴遂讓它開了花。 他總覺得開花是好兆頭,于是在萬年青開花的第一天,便登上了飛往云宜的飛機。 鶴遂把萬年青捧高,舉至周念的眼前。 周念的睫毛微微一顫,看一眼萬年青,又抬頭去看鶴遂,他的眸子還是又黑又深邃,隱隱綽綽的星河在里面涌動著。 他深深看著她的眼,低低徐徐地說: “念念,我們萬年長青。” 那一瞬間,周念仿佛回到四年前的11月的冬夜,他也是像現在這樣,深深凝視她的眼,說著和此時一模一樣的話。 時間在此刻靜止。 幕空里星星的閃爍也變得模糊。 只是時光荏苒,哪怕今夜的明月像那時冬夜一樣高掛,她和他之間也有著太多回不去的曾經。 也不是說非要去放大苦難。 實打實的說,她在與他分別的四年時間里,經歷過身敗名裂,無數次嘔吐,五識盡喪,還有一千多個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夜晚。 即便現在的她身體恢復良好,但那些經歷,永遠都會是橫在她內心腹部的一道傷疤。 傷疤教會她成長懂事,教會她不要把自身中心依靠在他人身上,好比她當初全身心地依賴鶴遂,鶴遂的銷聲匿跡對她來說就是滅頂之災,她的世界在剎那淪陷為深淵煉獄。 她逐漸找到真的自我,只為自己而活,才是真的新生。 周念遲遲沒有伸手去接那株萬年青,她清晰地看見鶴遂眸中的光在一點一點流逝泯滅,直到最后完全的暗淡。 夜風微涼,涼意沁進周念的眼里,她在風里找回自己的聲音:“對不起,鶴遂。” 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同時也說得特別清楚。 這一瞬間,鶴遂明白過來沈拂南不是在騙她,他怔愣好幾秒,才緩過神來要做出反應,他的薄唇動了動,卻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好一會兒過去。 周念再次開口,很平靜:“其實沒有什么是不可摧毀的,你的諾言,我們的約定,包括一切我自以為的堅不可摧。” “……” 鶴遂抬手,把頭上的帽子拉下,神色落寞地點點頭:“你還是恨我。” 周念當即否認:“沒有,鶴遂,我沒有恨你。”她去看他的眼睛,“恨一個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不會去恨,況且我也知道你有多重人格的事情,也對你恨不起來。” 鶴遂對上她的眼:“既然你不恨我,那我們……?” 周念還是決定把話說清楚:“鶴遂,我不恨你,但是不意味著我們還能在一起,這壓根就是兩碼事你懂嗎?——我希望自己過得好,你也過得好,當然我肯定希望你會過得好,也就是說我們各自都能好好生活。” 一大堆話停下來,鶴遂只覺得腦中混沌不堪,覺得此夜暗得讓人心碎。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 久到周念都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喑啞道:“可沒有你,我不會過得好。” 周念欲言又止,她看著眼前渾身流動著低氣壓的男人,覺得他似乎在下一秒就要碎掉。 她的目光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內心開始動搖。 “鶴遂。”她仿佛下定某種決心,“要是我答應你,你是不是就不用消失三個月了?” “……” 鶴遂胸壑里被切膚的痛填滿,他的面上卻還穩得住,很淡定地搖搖頭:“不,沒關系。” 周念啞口。 他又說:“要是你因為這樣答應和我在一起,那我不是在對你進行道德綁架?” 他想要她純粹的愛,要她很多很多的愛。 風繼續往這條深巷里灌。 周遭暗沉。 鶴遂無路可退,只能將所有難言的痛當良藥吞下,不會再有任何光照進他靈魂盡頭的那一平米。 “把這個收下吧。”他在最后對她說,再次把手里的萬年青遞出去,“它能活著回來見你也不容易。” “……” 彼時周念尚未聽懂他的話中意,只懵懂地接過那株萬年青,順便說:“你要是想見我,隨時都可以。” 她抿抿唇,補了句:“如果你方便的話。” 他低低嗯一聲,臉上瞧不出情緒。 周念看見他轉身,他將帽子拉過頭頂遮住眉眼,渾身洇在黑暗里。 她叫住他。 “鶴遂。” “……” 他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