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癥 第71節
明明是那樣一個終日冷淡,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時此刻卻是滿眼震驚,一臉的錯愕, 他怔怔地看著水面上飄著的兩具尸體,眸光在逐秒逐分破碎。 破碎的不止是他的眸光, 還有他的靈魂。 “鶴遂……”周念吶吶道。 “……” 下一秒。 鶴遂指間的那支煙墜落在地, 他沒有猶豫地縱身跳進了南水河中。 “鶴遂!”周念爆發出尖叫。 尖叫聲和落水聲同時響起, 吸引不少路人側目。 河面的兩具浮尸。 跳河撈尸的少年。 很快就引來很大一群人聚在南水河的兩岸上看熱鬧。 換做別人,人們可能愿意伸以援手,但那是臭名昭著的瘋狗, 大家都帶著一種譏諷的表情看著他在水里,恨不得把“活該”兩個字寫在臉上, 更恨不得他變成第三具浮尸。 鶴遂的苦難成為他們狂歡的點火石。 這是一場盛宴。 周念沖向岸邊的時候, 被冉銀一把拽住, 冉銀氣急敗壞地在她耳邊質問:“你想做什么!你現在過去就是要告訴全鎮子的人你和那小子有牽扯, 休想讓我在這么多人面前丟臉!” “……” 周念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發瘋一般掙脫掉冉銀的手。 冉銀的指甲在她白皙手臂上劃出兩道醒目的血痕。 湍急河水里, 鶴遂迅速游到兩具尸體旁邊,拉過大的那一具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旋即改變方向想往岸邊游。 他一動,小的那具尸體也跟著動起來。 兩具尸體是連在一起的。 沒辦法一具一具撈,只能同時把兩具尸體馱著游回岸邊。 水里阻力太大,兩具尸體太重,他漸漸體力不支,上半身開始不住地沒入水面。 再加上水流湍急,他被迫地往下流的方向游移。 饒是這樣,他也沒有放棄肩上的兩具尸體,眼睛里有一股子絕境里的狠勁。 周念早就在岸邊急得團團轉。 漲水期的南水河每年都會淹死幾個人,真被沖走的話幾乎沒有活路,鶴遂就那么跳下去,兩岸全是作壁上觀的冷漠鎮民。 在這樣傍水而居的小鎮上,男女多懂水性,即便這樣,都沒有人愿意下水幫鶴遂一把。 除非—— 除非有另一個值得他們伸以援手的人。 想到這里,周念沒有任何猶豫地抬腳,跳了下去。 “啊——!?。。。?!”冉銀撕心裂肺的叫聲在后方響起。 她比誰都清楚,周念不會游泳。 她這是拿在命在搏。 人群里爆發出嘩然。 “誰?誰跳下去了??!” “畫畫那個小姑娘。” “周家丫頭,哎喲,人家撈尸她跳下去做啥子!” …… 冉銀像只無頭蒼蠅撲進人堆里,隨便逮著一個人就哭著哀求:“救救我女兒!救救她!” 在鎮民看來,周念是大家都喜歡的乖乖女,學習好,畫畫經常得獎,真淹死在南水河里真是大大的可惜。 出于這樣的考慮,紛紛有人開始扒掉上衣跳入水中。 周念是對著鶴遂所在的位置跳的,她的落點剛好在鶴遂旁邊。 鶴遂看見她就那么跳下來,哪怕已經身負重荷,也還是第一時間朝她伸手想要抓住她。 “來,孩子,抓住我!”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在周念叫著,大叔后面還有好幾個青壯年男子。 此外,岸上還有人等著接應,與先前對鶴遂的冷眼旁觀形成兩個極端對比。 周念雙手撲騰著,她抓大叔的手臂后,第一件事就是立馬去抓鶴遂的手,生怕他們只救她一個人上去,而不管鶴遂。 她無法做到像其他人一樣,對他冷眼旁觀,也不會拋下他一個人,永遠不會。 周念嗆了好幾口水后,終于一把抓住鶴遂的手腕,她無比用力,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會從她手中流走。 她就那么緊緊抓著鶴遂,沒辦法,其他人也只得合力,將她——鶴遂——大小兩具尸體一起拉上岸。 近距離看到尸體,加上又嗆了水,周念趴在岸邊的地上狂吐起來。 冉銀沖過來,沒忍住在她背上啪啪打了兩下:“你個死孩子!你要是嚇死mama,我被嚇死你就好受了你!” 周念吐得更厲害了。 所有人都圍攏過來。 不少人對著那兩具浮尸拍照。 昔日小鎮上最美的女人,已經變成了地上一具被河水泡發的青面女尸。她的皮膚從白皙轉為青白,較好面容已經腫得走樣。 她終于變成了一個丑八怪,這下鎮上那些嫉妒她的女人們終于可以睡個好覺。 她的旁邊,是才重見天日就已經走向死亡的宋平安。 兩歲起宋平安就被鐵鏈拴著,一拴就是十年,在她擺脫鐵鏈的第三天,被哥哥從南水河里打撈起來。 一對淹死的母女。 她們的手腕上都各有一根麻繩,將彼此的一只手拴在一起。 其中宋敏桃的一直腳踝上還有一根麻繩,麻繩的盡頭拴著一個破了大洞的棉布口袋。 在墜河前,那個棉布口袋里一定放過什么重物。 比方說一塊石頭,一塊磚,甚至是一塊鐵,總之是任何足以讓母女兩溺亡的東西都可以。 鶴遂左右兩只手臂各攬著一具尸體,左邊是宋敏桃,右邊是宋平安,她們的腦袋貼在一起,同時靠在他溫熱的胸膛里。 他把下巴輕輕放在她們的腦袋中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仿佛只是一家人的尋常相擁。 鶴遂的大手不停上下摩挲著她們的一側胳膊,給她們一點溫度,像是他只要這樣不停摩挲,不停地搓著,她們就會不再冷,就會立馬蘇醒過來。 人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要么什么都不會想,要么就是在胡思亂想。 不知怎的。 鶴遂想到的竟是前天晚上,宋敏桃在飯桌上夾給他的那一塊啤酒鴨,他瘋了似的開始鉆牛角尖,問自己,他當時為什么沒有接下那塊啤酒鴨。 周念在旁邊吐完,不管不顧地在地上爬過去,來到鶴遂身邊。 她得說點什么,她一定得說點什么。 “鶴遂……”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還在不停摩挲尸體手臂的他,哽咽著:“我會陪著你,我會一直陪著你?!?/br> 四周的目光盡是詫異。 周念不在乎,也不愿意去在乎,她不管鎮上的人會怎樣看她,背后會怎樣詆毀議論她,她通通不在乎了。 她不愿意再做那個膽小怕事的周念,她只想陪在他身邊,招萬人非議也在所不惜,受盡羞辱那又怎樣? 兩人身上都是淋漓河水,透骨的涼,都在瑟瑟發抖。 眼里彌漫著同一種悲傷。 現在的鶴遂成為一件明擺著的破碎品,他潮濕又悲傷,冷漠又尖銳,抱著兩具尸體誓要與白晝比肩,凝定為永恒。 冉銀走過來想要把周念拉走,周念哭得撕心裂肺,一點也不顧及形象,狠狠用雙手抱住鶴遂的脖子,緊緊攀住,不愿意離去。 冉銀氣急攻心,兩眼一黑,身體晃了晃后直接栽倒地上。 “媽……”周念小聲叫了一句。 混亂的事真是一樁接一樁。 很快,有警察趕到現場,立馬又有救護車趕到,隨后是殯儀館的車。 急救人員說冉銀是情緒過于激動導致暈倒,沒什么大礙,輸點液休息下就行。 聽見是這樣,周念便決定陪在鶴遂身邊,不跟著去醫院。 說她不孝也好,怎樣都行,她只知道鶴遂的世界里現在只有她了。 要是她也不陪著他,那他就真的是孤苦伶仃一個人。 警察在宋敏桃的褲子口袋里發現了一封遺書。 遺書是用塑料袋包好的,故而沒有被打濕,字跡完全都看得清楚。 鶴遂耷著頭,拿著那封遺書,像一只喪家之犬。 他的手指微微發著顫,將紙頁展開。 是宋敏桃的字跡。 “阿遂,是mama。 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mama已經帶著meimei去了一個很美好的地方。我相信在那里,不會有那么多流言蜚語,也沒有人會拿異樣目光看待meimei。 這是個奇怪的世道,我知道你每次打架都是因為別人主動欺負你,你才會還手,要么就是聽見別人罵我,可是他們不管這些,他們只管罵你打你,再避你如蛇蝎。而我明明什么都沒做,他們卻說我是蕩.婦,說我私生活不檢點。 阿遂,在生活中,很多事情mama都聽你的,請原諒這一次我自作主張。 你想想看,meimei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吃飯流口水,隨意大小便,終身都需要照顧,我死了以后呢?我不想在你的人生里添加更多阻礙,mama只想阿遂活得輕松一些,再輕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