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棋差一著
清晨,本該是街圩日的坊市安靜異常,只有城衛兵巡邏經過客棧時,才會聽到陣陣整齊的腳步聲。 段云奕正是被這腳步聲驚醒,睡眼惺忪地翻了個身,卻見蕭鸞玉坐在茶桌旁提筆沉思。 他們偽裝成商隊暫住于此,她明面上是萬夢年的童仆,自然沒有單獨的廂房,只能和他同居一屋、分睡兩床。 “……殿下?” 她回眸看了他一眼,露出歉意的神情,“是我驚擾你了?” “沒,沒有。”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您不睡了嗎?” “睡不著,想些事情。” 她簡單說了幾句話,又把目光落到桌上的紙筆,并未注意到他仍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側顏看了許久。 自從蘇鳴淵和萬夢年接連向殿下表明心意之后,一切似乎如常,她既沒有對他們更加親近,也沒有抗拒這種男子之間的喜愛,難不成殿下……也有龍陽之癖? 段云奕琢磨不出個所以然,復而昏昏睡去。 再醒來時,桌邊已是人走茶涼。 他連忙起身更衣,來到萬夢年的廂房,果然看到太子殿下正和他低聲討論。 “……最難判斷的是從京城出發的南營軍會與哪一支軍隊聯合作戰,另外,酈州駐軍的具體分布也很難判斷,不排除敵人一拆為二,與我們雙線開戰的可能。” 她稍作停頓,端詳地圖片刻,“倘若我是蕭鋒晟,在我看來,驃騎軍成立不久、士兵較少,而蘇鳴淵又是蘇亭山唯一的骨rou,若是有十足的把握將其活捉,定然可以鉗制蘇亭山的計劃。” 萬夢年點了點頭,很快又感到疑惑,“可是西營軍從酈州邊緣借道,定會受到酈州駐軍和橫州駐軍的兩面夾擊,倘若蕭鋒晟活捉蘇亭山,同樣可以鉗制蘇鳴淵。” “如此說也沒錯,但你忘了,驃騎軍以輕騎兵為主,行軍快、支援快。率先將其包圍于白翁嶺一帶,再去針對西營軍,斷絕二者匯合互援的可能性,才是最穩妥的辦法。再加上所以我故意透露出我要跟隨驃騎軍穿行酈州,蕭鋒晟應當……” 蕭鸞玉說到一半,忽然浮現不安的感覺,似乎有一件事被她忽略了許久,如今細細想來,總是難以捕捉到一閃即逝的思緒。 出發之前,她尚且有八分把握拿下這場博弈的勝利,但當望安縣開始攔截往來信件,她驚覺開戰的時間遠比她預測的更早。 再者,她已不能隨時隨地向蘇家父子傳遞消息,只能每天反復推算敵我雙方的兵力強弱、戰術布局,心間籠罩的愁云愈發濃郁。 畢竟這場戰役事關重大、毫無退路,棋差一著、滿盤皆輸,她絕不能重復上一世被蕭鋒晟輕松了結生命的結局。 可是……她為了躲避廖寒青的刺殺,刻意偽裝深入酈州是否已經走錯了第一步? 倘若她當時跟隨驃騎軍或者西營軍奔赴前線,蘇家父子是否足以護她周全? 她要顧忌的因素太多,而蕭鋒晟手里的籌碼更多,她如何猜對他的每一步計劃? 腦海中爆發的疑慮如同攪亂的麻線將她纏繞勒緊,幾近窒息的邊緣,她恍惚感覺一陣暈眩,眼前的畫面逐漸模糊。 “殿下,殿下……” 耳邊傳來熟悉的呼喚,她想抬手按揉太陽xue,卻感覺手腕似有千斤重、完全不能使喚。 直到聽見段云奕的一聲驚呼,她再也支撐不住,渾身虛脫向后倒去,跌入萬夢年的懷抱。 “……這位小娃娃已經無礙,可能是疲勞過度、稍感風寒,日常雜務可以叫其他人暫且代勞,讓他休息一陣子最好。” “多謝。” 萬夢年吩咐段云奕跟著郎中去抓藥,轉過身對上蕭鸞玉的視線,胸口涌現復雜的情緒,最終只能化作一聲短嘆。 她這次突然暈倒,當真把他嚇得不輕。 詢問段云奕才知道,她最近總是早起看書,既沒有給自己多加兩件衣裳,又空腹喝了放置過夜的涼茶水,難怪身體虛弱成這般模樣。 “殿下……” “夢年,我們馬上準備和驃騎軍匯合。” 他沒想到她醒來的第一句話竟是做出這般決定。 “如今望安縣四處封鎖,我們如何與他們匯合?” “正是因為封城,說明開戰時機已到。按照我們的計劃,驃騎軍得到探子傳回的預警,趁著螺縣和望安縣駐軍尚未反應過來的時機,掉頭攻入清谷縣,再以此為據點,等待西營軍和全州駐軍的支援……” 她一邊說著,作勢準備起身,他立即走到近前,將她攙扶起來。 “然而,今天我左思右想,竟是忘了,蕭鋒晟是幫助父皇贏得政治斗爭的英親王,而不是從軍多年的老將,我既高估了他,又低估了他。” “殿下的意思是?” “我的判斷失誤了。”她靠在床頭,緊蹙的眉頭襯得她的臉色愈發蒼白,“盡管驃騎軍以靈活行軍為優勢,但蕭鋒晟不會以軍事的角度去衡量驃騎軍的威脅,而是從權謀的思維去考慮。” 她說到這般,他仍是不能理解,“請您明示。” “你可還記得我們去年離開全州時,文太守親自寫了一封信給我?” “在下記得,信中提到了六十年前的政治動亂,蘇家也是參與者之一。”萬夢年略微思考,一點就通,“您是說,蕭鋒晟不會僅僅把蘇亭山當做一名老將,而是動搖蕭家統治的禍害。” “沒錯,蘇家的根基定然不止我們所認識的蘇家父子二人,他們更像是擺在明面上的棋子,滲入西營軍并確立領導地位,最后將其占據成蘇家的戰爭傀儡,為另一位龍椅候選人鋪路。” “驃騎軍成立不久,蘇鳴淵麾下的將領大多是不知內情的普通人,而在蕭鋒晟眼里,西營軍從將帥到副將等人,早已是蘇家篡奪皇權的爪牙,無論如何都必須盡快剿滅,所以,他會率先,并且是以最大兵力向西營軍開戰。” 廂房安靜片刻,萬夢年方才消化完這個結論,同樣變得焦慮起來。 蕭鸞玉瞥見他眉間縈繞的擔憂,閉上雙眼長吁一口氣,“或許,我們還有勝算……只要西營軍再支撐些時日。” 同一時間,位于酈州邊境的伏虎縣已是斷壁殘垣、一片狼藉。 “將軍,您手臂這處傷口已經化膿,屬下只能先把膿水擠出來,再割掉爛rou……” “動作快些。” 營帳傳出幾聲隱忍的悶哼,副將徐海志掀開簾帳便看到蘇亭山嘴里咬著棉布、滿臉漲紅地忍受著剜rou之痛。 這是前日城門被撞破之后,將軍親自帶兵堵殺敵軍留下的傷口。 今日凌晨雖然他們再次擋住攻勢,但城池里剩余的糧草已經不多了。 “將軍,包扎好了。” 聽到大夫說話,蘇亭山方才吐掉嘴里的棉布,粗喘著看向來人,“有何事稟報?” “稟將軍,我軍成功守住北城門、東城門,暫計沒有士兵受傷。” “沒有人受傷最好。先前受傷的,叮囑他們處理好傷口,再堅持一段時日。” “明白。” “另外,午后休憩、晚飯炊火時,敵軍可能還會組織數次攻城……”蘇亭山沉吟片刻,站起身來整理戰甲,快速振作神態,“傳令下去,我會親自前往城門處指揮作戰,誰都不準放松警惕。” “末將得令。” 待到午后時分,北城門、東城門果然再次受到敵軍的攻勢,所幸西營軍早有準備,將點燃的箭矢發射而下。 很快,伴隨著刺鼻的濃煙,城門下接連響起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徐海志從城垛之間探頭望去,已有幾十上百人被箭矢射中,滿身火焰地在沙地上哭喊打滾,徒勞地看著傷口流出的鮮血被火焰蒸干,聞到空氣彌漫的熟rou香氣。 可是,如此慘烈的畫面不會引起雙方將領的任何憐憫。 負責進攻北城門的酈州駐軍再次派出兩隊盾兵,繼續掩護攻城錘逼近城門。 此處城墻方才修復重砌不久,若是遭受攻城錘的撞擊,很可能會再次斷裂。 箭矢依然飛落如雨,奈何敵軍不惜以人命鋪就一條血路,他們短時間內根本沒辦法射死所有敵人。 眼看著攻城錘愈來愈近,徐海志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辦法。 “你小子發什么呆!”蘇亭山登上城門看清戰況,當即黑了臉色,“老子先去看了東城門,你這邊就險些拱手讓人!” “屬下失職,請將軍責罰!”徐海志自知能力不足,只得單膝跪在他腳邊請罪。 “廢話少說!馬上開城門!” “開,開城門? “攻城錘已經逼近,若城墻再次斷裂,現在站在你身邊的這些弓箭兵都要墜落而死!”蘇亭山大手一揮,揚聲道,“先鋒營排兵布陣,準備出城正面攔截敵軍,必須殺光推動攻城錘的所有敵人!弓箭兵停止放箭、填充箭筒,掩護先鋒營!” ———— 蘇家一開始是被蕭鋒宸低估的,而蕭鋒晟為了篡位試圖籠絡幾個權臣和將領的時候,只有蘇亭山坐地起價。 到了政變時,蘇亭山不僅把整個西營軍拐走了,還另立太子來抗衡他,再加上蘇家和蕭家的歷史淵源,所以蕭鋒晟不會考慮軍事層面的利弊,而是從權爭的角度考慮,必須不惜代價殺了蘇亭山。 (詳見第七章黃忠喜以工部侍郎的名義巡視青州,發現蕭鋒晟豢養私兵并截留到蘇亭山和蕭鋒晟的信件) 然后,女鵝還有一步走錯了,就是為了躲避刺殺而離開軍隊,這個只能怪廖寒青給她的心理陰影太大了,所以她非常擔心從各處招募騎兵組建而成的驃騎軍會混入玲瓏衛的眼線。 不過,這些錯誤都是往后的經驗,畢竟是女鵝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戰術指揮,又有蘇亭山等將領確認核對,她的戰術有錯,換做是蘇亭山來也好不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