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珍寶
白色巨浪咆哮著涌向山腳,潔凈的雪,脆弱的雪,輕而易舉撕斷機翼的雪,將一切埋葬,世界重歸寂靜。 這場浩劫中唯一掙脫出的是救援直升機的橙黃色,它的螺旋槳早在雪崩來臨前達到足夠飛行的轉速,伊蓮娜毋庸置疑是位出色的飛行員,她足夠敏銳,同時懂得適當犧牲的道理。 下機尋找楚虞,楚希澈夫婦將錯過救治時間,更不要提如何憑一己之力在雪流中挖出他們,兩條人命和四條人命,懂算數的人都知道怎么選。 但是小狗不懂算數,也不懂犧牲,它只知道主人還沒有回來。在直升機離地瞬間,桃子甩掉項圈,一頭跳進仍在翻涌的雪浪里。 撞擊讓楚虞陷入昏迷,疼痛又讓她清醒,飛機艙門朝下停止了,為他們提供了一個窄小的氣倉,不至于被雪埋窒息而死。她嘗試張開眼睛,周圍黑漆漆的,手機不知掉到何處,只有臉側的心跳聲和包裹感讓她確信,符翕正緊緊抱著她。 “符翕?符翕!” “我在。” “你受傷了嗎?” “我很好,寶貝。” “我的腿被撞到了,動一下就很痛,可能骨折了。” “那我們不動了,疼的話,咬我一口,讓我知道有多疼。” “你怎么——算了,你說什么時候會有人來救我們?” “很快。” “這周日就是劇團跨年演出,但愿能讓我趕上謝幕,這半年為了它我一個周末都沒休息。” “《奧賽羅》是你們每年的必演了,無須擔心,演員們比你都熟悉劇本。” “哼,你是不是次次都來看,監視我的生活是吧?” “……” “其實我最愛的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但每次都被批判成沒水準的入門戲劇。” “因為你第一次登臺就是朱麗葉吧。”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沒來看我高一的演出嗎?” “我去了,在最后一排。” “騙人,你那天明明加班去了。” “對不起。” “干嘛為這種事道歉,你該道歉的地方多了去了。” “比如?” “比如你為了遺產收養我、玩弄我的感情、把我當成你的所有物等等等等,我數三天三夜也數不完。” “你可以報復我,把這些再對我做一遍,拿錢驅使我、玩弄我的感情、把我當成你的所有物——” “你做什么夢!我有錢找年輕貌美的帥哥不好嗎?” “你已經找過了,不是嗎。” “……你嫉妒了?” “嗯,我嫉妒了……我嫉妒得發瘋。” “所以你去恐嚇我的每一任男朋友,鬼魂一樣緊盯著他們,再寫信把他們貶得一無是處,你簡直是我見過最小肚雞腸的男人!” “楚虞,我這么做,不僅因為我是個男人,還因為我是你哥哥。” “別把變態說得這么自然。” “這也正是你要的,不是嗎?” “我才沒有!我一直恨你,我會恨你一直到我躺進墳墓里!” “那我很榮幸。” “符翕,你真是個膽小鬼,你為什么——為什么不向我求婚呢……” “……” “喂,說句話呀,我生氣了!” “對不起。” “不許道歉,我真咬你了!唔——” “……” “你的嘴唇怎么熱乎乎的,你身上好燙呀,你沒事嗎?” “我沒事,你的腿還疼嗎?” “不,好像沒感覺了,伊蓮娜他們什么時候能來呀,我有點困,外面會不會已經天黑了?不知道爸爸怎么樣了……” “不要睡,你睡著了我怎么辦。” “你還怕黑嗎,都三十好幾的人了……” “我小時候很怕黑,都不敢一個人睡覺。” “真稀奇,你小時候是什么樣子的,天生的撲克臉嗎,嘿嘿。” “我經常哭鼻子,mama去上班我都會摟著她哭一早上。” “mama?” “嗯,我的生母,她是位演員。” “她對你好嗎?” “我是她的珍寶,她給了我她的全部。” “mama真好呀……嗯……” “我六歲時被迫與父母分離,十歲那年我看著我媽死去,我爸患上抑郁癥,從那之后我便什么都沒有了,我躲在漆黑的夜里掉眼淚,向月亮發誓我不會愛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會愛我,這樣我就不會傷心難過,不會像他們那樣悲慘。” “……嗯,但是羅密歐,不要對著月亮起誓……它是變化無常的,每個月都有盈虧圓缺……你要是指著它起誓,也許你的愛情也會像它一樣無常。” “你說得對,朱麗葉。我還是為了我曾唾棄的愛情丟棄一切,變成一個四處游蕩的家伙,不再年輕也不再有魅力,財富和年華一點點耗盡,像我父親那樣時而清醒時而瘋瘋癲癲。” “……不,羅密歐,或者要是你愿意的話,就憑著你優美的自身起誓,那是我所崇拜的偶像,我一定會相信你的……” “崇拜我什么呢?我已經沒什么可以給你的了,我的朱麗葉,雪只會越來越大,可你的身體越來越冰冷了。” “你這樣站在我的面前……我一心想著多么愛跟你在一塊兒,一定永遠記不起來了……” “醒一醒,楚虞,看著我——” “天快要亮了,我希望你快去……可是我就好比一個……一個淘氣的女孩子……” “楚虞,楚虞!” “你要離去了嗎……天還未明……那是夜鶯,而非云雀……呼……夜晚她在石榴樹上歌唱——相信我,親愛的……那是夜鶯……” 隨著她的聲線逐漸低下去,斷斷續續地背完這句臺詞,黑暗又歸于寂寞。符翕終于把壓在她腿上那道傷口上的手掌抬起來,顫抖著撫上meimei的臉頰,那里冰冷僵硬,他沾上的血早就凝結成冰,不再需要替她止血,那顆與他擦肩而過的子彈反彈射進meimei的膝蓋,而嚴酷的極寒麻痹了痛楚,在悄無聲息中使體溫與生命流淌出體內,宛若一位殘酷殺手給予她的最后溫情。 “那是云雀,黎明的使者,而非夜鶯。看呀,親愛的朱麗葉,遠處東方的天空條紋在云彩的隙縫綴上花邊。夜晚的星星已消逝,愉悅的白晝在迷蒙的山巔踞著腳等候。我必須離去而生……或者停留而亡。” 楚虞最愛的戲劇,他當然知曉,男人無數次站在臺下望著臺上神采飛揚的小人兒,聽著她或哀怨或興奮地娓娓道來,他會在心里默默接上下一句,他是每一場演出里不曾露面的羅密歐,永遠用目光追隨她一同翩翩起舞。 在救援來臨之前,零下數十度的寒夜便會使她的明眸再也無法睜開,柔軟的紅唇變成灰色的巖石,再也無法用兩顆小尖牙惡狠狠地咬他,再也不能露出淺淺的梨渦。 可是我答應過會救你,從芝加哥的寒冬里抱起你,我們兄妹的羈絆便已纏繞成結,哥哥一定會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你,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所以原諒我,楚虞,我無法向你求婚,在成為你的愛人之前,你是我唯一深愛的家人。 “讓我被拘捕,讓我被處死。我無怨無尤,如果你有意如此。我會說那遠方的灰蒙不是曙光初現,它只是月之女神蛾眉蒼白的影像,也不是云雀的歌聲響徹我們頭頂上的蒼穹。我愿意停留而不愿離去,為我的摯愛,我的珍寶。” 手指已無法屈伸,男人摸索了很久才握住那把小刀——那把顏先生隨信附贈的小禮物,她用它劃破裙擺,也將用它重獲新生。符翕將meimei的臉頰貼上自己的脖頸,像哄孩童那般輕柔地同她告別: “再見了,meimei。死亡無法汲走你呼吸的香蜜,也無法奪走你的美麗。” 刀尖擦過搏動的頸動脈,如注的溫熱紅綢在黑暗中飄起,又柔軟地蓋上女人的面頰,讓那片唇重新潤澤,帶著汩汩的生命力淌進她的咽喉,她的胸腹,最終永永遠遠地融進她的骨血,再也無法分離,再也無法抹去。 再也不會丟下我了,我的珍寶,我今后會一直與你在一起。 符翕微笑著,病態而滿足地緊緊摟住楚虞,將最后的溫暖盡數渡給她,直到黎明和夜鶯一同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