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角落的樂團正演湊狄恩?馬丁的《sway》。 酒吧里客人很多卻不嘈雜,氣氛一派輕松。如果不注意的話不會發(fā)現(xiàn)許多客人向黎泰點頭,一種含蓄的致敬。 「喜歡爵士樂嗎?」j問。 「我喜歡艾拉?費茲杰羅。你呢?」 「也喜歡。」 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卻意外得聊得十分投契。從爵士樂聊到美國流行文化,從越戰(zhàn)聊到新加坡的叻沙,再聊到尼采與華格納的恩怨,最后回到費茲杰羅。他們從一杯瑪格莉特喝到第十杯杰克丹尼爾,早就忘了剛坐下時曾對酒保說過「只喝一杯」。 其實兩人對彼此來說都是「外行人」,兩個世界也幾乎沒有交集。但有時相同的感覺勝過一切。即使都是音樂家,隨便說出十首曲子也很難有完全相同的喜歡與不喜歡;同樣的,黎泰雖然交游廣闊甚至擁有許多愿意為他兩肋插刀的兄弟,卻沒人與他有這么多的「同感」。 當兩人同時發(fā)現(xiàn)對話中出現(xiàn)無數(shù)次的「我也是」,彼此會心而笑了。 那晚黎泰醉醺醺被j帶回她一個人居住的紅色公寓,保鑣們在門口守了一宿。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聞到一股特別的香氣。 「是酸辣湯,能醒酒的。」 j端著一碗湯回到床上。 「嚐嚐。」 他喝了一口,和平常的酸辣湯不太一樣。他心想是不是可愛的女人煮的湯也變得可愛? 「你們廣東人煮酸辣當喜歡用醋,可我這湯用的是檸檬汁和檸檬葉,很不同吧?」 「嗯,是很特別。」 「喜歡嗎?」 「喜歡。」 「喜歡就常來喝湯。」 「好。」 一碗湯很快就喝光了,他覺得意猶未盡。 「檸檬葉的味道……真香!所以說你們新加坡女人不愛喝醋囉?」 「你是說除了酸辣湯以外嗎?」 她笑了,甜美中帶著一抹神秘,讓黎泰的心情搖曳起來。 打從那天起他就和j分不開了,每天暱在一起。他不回家也不去公司,所有公務(wù)都由親信跑來跑去傳遞他的指示。彷彿偷回那早已失去的少年時代,將身體與心靈徹底投入這場戀愛游戲,恨不得占有對方的全部也被對方完全占有。 干部們都知道老闆這次不一樣,不是一般的玩玩,是那種可以荒廢一切的玩法,直到葛老大看不下去親自驅(qū)車去紅色公寓將黎泰拉回來。 男人熱衷于外遇對象,太太總是最后一個知道。 連續(xù)一週沒見到蜜雪兒的黎泰,回家后說了一句:「抱歉。」 蜜雪兒安靜地坐在餐廳,表情有著一如往常的寂寞。屋子里沒有音樂,也沒有花。餐桌上攤開一本舊相簿,她用幾乎不會留下指紋的方式翻頁。二十一歲的她,姿態(tài)卻像個老女人,只差一副老花眼鏡。 她闔上相簿,口吻淡淡的:「聽說她是華人。」 「是新加坡人。」 「新加坡,在哪兒呢?」 「亞洲。」 「她是個怎樣的女人?漂亮嗎?」 「別問了。」 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餐廳亮著燈,黎泰坐在餐桌前倒了杯酒,卻沒心情喝。正拿出香菸時蜜雪兒伸手制止了他。 「呃?」 「我又有寶寶了。」 「喔。」 「希望這次能順利。」 黎泰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該說些甚么。如果這次又流產(chǎn)了她一定會傷心欲絕。 「你確定要生……」 蜜雪兒微笑點點頭。他覺得她的手好冷。 「醫(yī)生說這是最后一次,如果這次又沒了一輩子都不能再懷孕。如果到時候……我們就離婚吧,我不想拖累你。」 「我答應(yīng)過福勒和瑪麗蓮要照顧你一輩子,所以,別再提甚么離婚了。」 蜜雪兒嘆了口氣,走出餐廳。 沒甚么可爭執(zhí)的,她很清楚黎泰的決定沒人可以反對,即使是她也不例外。 「廚房里有麵,餓的話就吃點。明天起我要去白河住一陣子,老爺子讓我待在那邊安胎。我知道你忙著談戀愛不會陪我去的,沒關(guān)係。」她在餐廳門口停下,說話時卻沒回頭。 黎泰心里的內(nèi)疚無法化為言詞。他不是不愛蜜雪兒,也很希望她能夠順利生下孩子,然而他就是戒不掉戀愛的癮,尤其在j出現(xiàn)之后。 j帶給他的衝擊是如此的強烈,前所未有的感覺,讓人沉溺其中無可自拔。那種深刻的理解,那種心動神馳的迷戀,即使人不在身邊只要閉上眼她的容顏就會自動浮現(xiàn),無論看見甚么聽見甚么都會想到與她的關(guān)聯(lián)。和她一起吃過的菜、一起聽的音樂、她用過的物件,全都被賦予了特殊意義。 有一種感覺,是你尋尋覓覓時不知自己到底在尋覓甚么,一旦得到了才恍然大悟──原來我要的就是這個啊! j對黎泰也有這種感覺。與他不同之處在于j沒有牽掛,可以全心全力追求愛情。 她是個獨特的人,對愛情也有獨特的追求。她從四歲開始學琴一路苦練著長大,擊敗無數(shù)對手才成為一名職業(yè)演奏家。這個世界一再向她證明,只要她想得到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只要她意志夠堅定。 在遇見黎泰之前她沒有真正想要過誰的愛情,那些名流紳士、富家少爺、風流才子,她見多了,也不是沒人能夠激起她的情慾,但總是缺少了些甚么。她一直不明白那欠缺的一角該用甚么填滿,也不知道誰能夠填滿,直到黎泰出現(xiàn)她才在他身上聞到那股氣味,別人沒有的氣味。 那是一種危險的氣味。 那天晚上他突然駕車衝上人行道,她立刻就知道這是那個壞男人的游戲;被他抱起來扔上車后她依然確定這只是一場游戲。然而當黎泰一邊駕車一邊回望著她時,那眼神讓她有那么一瞬間不確定了。 這真的只是游戲嗎?理智上知道他不可能綁架她,然而卻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危險信號讓她直覺到他可能是來真的。 情意相通、心領(lǐng)神會的感覺固然美妙,也讓人樂在其中,但真正讓她上癮的卻不是那些心靈上的、精神上的滿足,也不是rou體的契合,而是更原始的悸動。趁黎泰不在身邊的時候j細細反芻和他在一起的滋味,努力弄清楚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三十四歲的她不甘于只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的快樂。 思維良久她得出了結(jié)論──如果「死」也是一種感覺,那么黎泰給她的就是最接近死亡的戀愛,或者最接近戀愛的死亡。他的身上帶著強烈的「死味」。 回首過去參加過的無數(shù)次比賽與演出,其中有一些非常重要,能決定她的音樂生涯繼續(xù)前進或者就此結(jié)束。那種一戰(zhàn)定生死的壓力是非常巨大的。有些人因為敵不過這壓力而崩潰,在比賽前夕崩潰,甚至在比賽中途崩潰的也有。j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直到與黎泰相戀她才體悟到自己天生有一種能力,能從那瀕臨崩潰的恐懼中榨出名為快感的毒素。 那毒素使人上癮,也能將恐懼化為力量──贏得比賽的力量,追求愛情的力量。 黎泰開快車時回頭,憑的是對自己技術(shù)的信心與追求刺激的狂性,這些j不可能明白。然而他在她的眼中看不見一絲恐懼是因為她已經(jīng)將恐懼徹底轉(zhuǎn)化為快感,再提煉成近乎愛情的衝動。一旦在她心中注射那毒素就無可自拔了。 蜜雪兒出發(fā)前往白河宅邸的當天,黎泰就迫不急待拎著一包行李搬去和j同居。他當然不愿意將j接進家里,那是他和蜜雪兒的家;無論愛情多么轟轟烈烈,家永遠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這一點j卻不能理解,只當作有婦之夫的一點顧忌罷了。 那段期間很多事都有了變化,沉迷在愛情中的男人卻無法顧及周遭的變化。他眼中只有j一人,無論去哪兒都帶著她,甚至是黑幫團伙的聚會──在他下達命令干掉某個波多黎各毒梟的時候,j握著他的手;當他和某個貪污警察商談賭場利潤分配的時候,她也握著他的手。 他甚至要她在談判的場合彈奏鋼琴,讓整個談判的氣氛變得很怪異。黎泰墜入情網(wǎng)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江湖。 戀愛中的人容易犯錯,即使梟雄也不例外。他做了幾個錯誤的決定引發(fā)了一連串效應(yīng)。首先是干掉了不該干掉的傢伙,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物,引發(fā)了不必要的衝突;在衝突中他又錯誤地拉攏了錯誤的人,壞了不該壞的事。 諸如此類的一連串連鎖效應(yīng),最后的結(jié)果是與政府當局決裂,政府因此有了動手的決心。這是黎泰始料未及的。 看在葛然的眼中,j就像種在組織里的一棵毒樹,從播種開始就註定結(jié)出毒果。但他阻止不了黎泰談戀愛,這種程度的戀愛已經(jīng)不是揮拳揍人可以阻擋的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大伙一起陪葬。 不過葛然心中也明白一個道理,在他悠久的黑幫歲月中領(lǐng)悟到的,就是世間的事物都有一個「必然」,而這個必然的過程是由許多「偶然」所累積。就像江河必然歸于大海,但流入大海前的蜿蜒曲折卻是由許許多多偶然因素所決定的。黎泰遇見j是個偶然,那些錯誤的決策也是偶然,然而黑道組織發(fā)展過快過于強大,最終必然與公權(quán)力對決,而且終將落敗。這是歷史的鐵則。 葛然就像個有智慧的元老,只能眼睜睜迎接羅馬的必然殞落。可是該做的還是要做,就像人遲早要死卻還得吃飯。 除了外在的變化,內(nèi)部也有了雜音。所有人對于j的出現(xiàn)都深感不滿。不滿這個女人在黎先生耳邊出意見,這倒是其次,更讓人憤慨的是他冷落了蜜雪兒。 黎泰一直在外頭玩女人,大家都習以為常,在道上打滾的漢子哪個不玩女人?然而華人固有的傳統(tǒng)觀念即使在黑幫也一樣,無論外頭怎么玩都不能摧毀家庭,家人與妻兒才是最重要的。尤其蜜雪兒在眾家兄弟的心目中是完美嬌妻,是個惹人憐愛的好女人,自葛老大以下沒人不喜歡她,每個人都把j視為狐貍精。黎泰愛得愈深,大家對j的敵意也就愈深,這個緊繃的關(guān)係最后終于爆發(fā)了。 然而爆發(fā)的引線卻不是從葛然這邊點燃,而是j。 黎泰在一個晴朗舒適的早晨中醒來,身邊是裸睡的j。 以前他總是在不好的情緒中起床,必須花十幾分鐘調(diào)整心情;自從和j在一起之后,只要是在她身旁醒來總是感到心滿意足,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充滿著濃情密意。 他溫柔地撫摸她光滑的背脊,一直摸到圓潤結(jié)實的臀部,她醒了。她轉(zhuǎn)過頭望著他,眼角竟含著淚水。 「怎么了?」 「做了惡夢。」 他將她摟進懷里。陽光從背后灑過來,在他的懷中製造出一圈陰影。j縮在那陰影中,姿態(tài)猶如堆積著滿滿依戀的小花籃。 黎泰問她夢見甚么,她搖搖頭不說,只是一味用頭鑽他的心窩。 「是不是在想些甚么?」他直覺j有些想法。 「我在想,這么好的時光何時會結(jié)束呢?」 「說甚么結(jié)束,才剛開始呢!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是嗎?」 「不是嗎?」 「不是的。你遲早要離開我回到她的身邊。」 黎泰知道j說的「她」是指誰。 「我不會離開你的。你知道我愛你。」 「你也愛她。」 「對她,更多的是責任。她曾經(jīng)救過我一命,她全家人卻都因我而死,你明白這種一輩子都還不了的恩情嗎?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那晚死的是我。」 「我明白。可你要知道,她對你有恩情,對我來說卻無恩無情,我沒有必要為了她犧牲自己的幸福。」 「不需要犧牲甚么啊,我是你的。」 他低頭吻她,卻察覺她的唇不像往常那樣柔軟。 「無論如何你都是她的丈夫,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你不是我一個人的。除非你離開她否則我沒有幸福可言。」 他松開懷抱,她躺回原位。他點了根菸陷入沉思,她也望著吊扇滿腹心事。 「真讓人為難啊。沒想到你會提出這種要求。」 「沒想到會遇上占有慾強的女人嗎?」 「也不能說沒想到,只是………」 「我知道離婚對你來說很為難,尤其是那種基于恩義的婚姻。不過你必須有所選擇。」 「不能永遠像現(xiàn)在這樣嗎?現(xiàn)在這樣不是挺美好?」 j轉(zhuǎn)身看著黎泰,表情極為認真。 「黎泰,你應(yīng)該很清楚,有時候要當壞人才能得到一些東西,尤其是好東西。我見過很多一無所有的好男人,你并不是那種人。 「她對你有救命之恩,拋棄她等于忘恩負義,我不會說這是對的。但你千萬別告訴我你必須做對的事,好像沒得選擇似的。 「我愛你,無論你怎么選擇我都會愛你。我也相信你會永遠愛我,無論我做了甚么…… 「先回去吧,我知道你不可能立刻給我答案,我也不需要一時衝動的答案。回去想清楚,想想我們在一起是多么快樂,想想我值不值得你當壞人。 「如果你能為了我當一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我會一輩子把最美好的愛情都毫無保留送給你,毫無保留的唷!作為你的補償。回去想想,希望下次見面時能有答案。」 黎泰無話可說。就像個面對考卷的學生必須作答,沒有回旋的馀地。他沒有問j如果決定不離婚會有甚么結(jié)果,不需要問,問這種問題只會讓自己顯得笨拙。唯一需要考慮的──正如j說的──值不值得為她當個忘恩負義的混蛋。 就算他不離婚也絕對稱不上好丈夫,這一點他十分明白,然而拋棄蜜雪兒是另一回事。如果蜜雪兒順利生下孩子,那么拋棄她就等于讓母子倆自生自滅;要是留下孩子,那就是剝奪掉她僅有的一切。 萬一這次又流產(chǎn)了,在這節(jié)骨眼提出離婚………他難以想像這將對蜜雪兒造成多大的傷害。 評估自己究竟能混帳到甚么程度,即使對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黑幫老大來說也挺難受的。他不禁賭氣地想,為甚么我就不能像別人那樣坐享齊人之福呢!許多比不上他的傢伙照樣三妻四妾哪!如果把蜜雪兒留在白河郡,然后在曼哈頓給j買間房子,兩頭跑……… 他自認有能力兼顧雙方。 可是考卷上沒這個選項,不能像小孩子似的在地上打滾耍賴堅持選一個考卷上沒有的答案。 其實他早就預(yù)感到這一天。如果有人問他這個問題:「j是不是一個能當情婦的女人?」他的答案是否定的。只是沒料到這問題這么快就出現(xiàn)在那個美好的清晨。 回去考慮了幾天,他又上門來找j。 雖然還沒有答案但實在忍不住想見她,他猜想應(yīng)該不會被趕出去吧?就算被趕出去能見她一面也是好的。他的無賴性格決定先賴皮一陣子再說。 沒想到j(luò)不在家。 沒有搬家,滿屋子家具還在。桌上留了張信箋,說明j早料到他會在沒有答案的情況下跑來找她溫存。她臨時決定去歐洲出席一場音樂研討會,期間可能會有幾場演奏;由于是臨時通知主辦單位所以一切都讓對方安排,她不清楚細節(jié)也不確定會耽擱多少時日。最后,她要他耐著性子細細思量,想著她的愛,再見面時一定要給出答案…… 黎泰讀完信嘆了口氣,心里明白這個女人不是可以耍賴的。可他怎么也沒料到j(luò)在那封信上說了謊──她比他想像中更加難纏。 j離家后一個多月,某日,葛老大難得親自來到位于二十三街的泰然公司,直奔十八樓的董事長辦公室。葛然是這家公司的名譽主席,實際上掌權(quán)的則是黎泰。 葛然將隨從留在一樓大廳,并且命令公司里所有人都不得打擾。黎泰知道葛然有極重要的事要談,卻沒想到他一開口談的就是j。 「你那個女人,克莉絲汀娜j,我終于見到她了。的確是個漂亮娘們。」 葛然臉色很沉,口氣一點也不像稱讚。 「在哪兒見到的?」 他猜想葛然大概是在雜志或者電視上看到j(luò),但他猜錯了。 「在我家里見面的,我叫人把她帶來見我。」 「她不是去了維也納?你叫人把她從歐洲帶回來?」 「她跟你說去歐洲?這婆娘滿嘴謊言,我恨不得將她殺了!」 葛然滿臉恨意,額頭上都浮現(xiàn)青筋了。他覺得事情似乎不妙。 「阿秋,你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真的以為她去了歐洲?」 「她留下的字紙是這么說的。」 「你站穩(wěn)了聽好,這婆娘騙你。她跑去我白河的宅子,混到蜜雪兒身邊!」 黎泰驚訝得合不攏嘴,心中烏云籠罩。 「她……她去那兒干嘛?」 「這就是我把她抓來要問的。她推說自己單純想瞧瞧蜜雪兒是怎樣的女人,還一口子稱讚蜜雪兒。那張漂亮臉蛋邪到骨子里去了!好在那邊的人及時通知我,晚了不知道會鬧出甚么禍事!」 好險沒出事。 黎泰這才意識到自己多么害怕,聽到j(luò)跑去白河的時候他心中閃過非常壞的預(yù)感。他再次確認地問:「蜜雪兒沒事吧?」 「哼!她好不好干你屁事!」 「老大………」 葛然一屁股坐進沙發(fā),點了根雪茄稍微緩緩氣。黎泰端上蔘茶。 「身子沒事,胎氣也安穩(wěn),可她心里………我不清楚那個賊婆娘到底跟她說了些甚么,總之她傷心得不得了,你最好馬上去看她!」 「是………」 「你他媽的不會還想見那婆娘吧!我已經(jīng)把她送回公寓了,放心,毫發(fā)無傷。因為她是你的女人我才沒要她的命,你自己好好處理。最好想清楚,阿秋,這女人是碰不得的;她有毒,誰沾了誰死!」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婆娘跑到白河附近的市鎮(zhèn),先混進一個甚么表演團,在那一帶巡回演出,玩音樂的。蜜雪兒看到廣告就挺著肚子和我孫女兒阿芝兩個跑去看。那女人別有用心,找機會跟蜜雪兒混熟;蜜雪兒人善良,阿芝又是個小娃子,結(jié)果兩個笨蛋將她帶回家里住下,簡直就是引狼入室…… 「那女人每天彈鋼琴給蜜雪兒聽,說甚么音樂對胎兒有好處,沒想到她愈彈愈古怪。宅子里的工人說,彈到后來他們聽著都害怕,那種音樂好像有魔力似的教人心里頭沮喪得不得了,跑出一堆壞念頭,連阿芝這七歲的小娃兒都嚇哭了。真是可怕的女人。 「工人們因著她是蜜雪兒的客人不敢將她趕走,于是給我打了電話。我一猜就猜到是她,立刻派一幫人過去將那婆娘給我抓來。阿秋,你再怎么仆街也得有個限度,蜜雪兒是我的乾女兒,是我的心肝寶貝,她要是有甚么事我就殺了你!」 黎泰心里沉重極了。 他之前的確認真考慮過與蜜雪兒離婚的事,但此刻他心中雪亮,絕不能讓蜜雪兒受到任何傷害,無論再怎么愛j也不能。 他低頭向葛然說句「對不起」,立刻搭機趕往威斯康辛。 到了白河宅邸,工人們都沒給他好臉色看,雖然面子上還是畢恭畢敬的,但他們都知道了j的來歷。 老醫(yī)生正在給蜜雪兒把脈。 「借一步說話。」 老醫(yī)生和黎泰來到走廊。蜜雪兒始終閉著雙眼不去瞧他。 「暫時還不必住院,但得隨時注意她的狀況,一旦情況惡化就要立刻住院療養(yǎng)。為了不影響胎兒我沒開鎮(zhèn)定劑,只能靠人好好安撫了。黎先生,容我說句話──對蜜雪兒好點吧!像你這樣的人不該讓太太受委屈。」 這位老醫(yī)生認識黎泰十幾年了,是唐人街的街坊。為了幫蜜雪兒安胎,葛然特地請他從紐約搬過來住。 「她身子有甚么不妥之處嗎?」 「身體倒還好,胎兒也正常。就是精神狀況很糟,憂鬱癥。」老醫(yī)生壓低聲音說:「……有自殺傾向。前幾天有下人說在浴室里發(fā)現(xiàn)一把剃刀,怕是想割腕。你好生留意著吧!萬一出甚么事兒可就后悔莫及了。」 醫(yī)生離開后,黎泰坐在蜜雪兒床邊握住她的手,一言不發(fā)。過了很久蜜雪兒才開口: 「我知道你愛上她了。能這樣真心相愛是很珍貴的,也許一生只能有一次,不要因為我而錯過。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就離婚吧!」 「我說過,不會離婚的。」 「不離婚你們怎么在一起呢?別讓我當一個破壞愛情的人,我真的不想。我已經(jīng)打電話請武哥幫我準備好文件,到時候找他簽字就行了。」 葛進武是律師,雖然平時不會去處理離婚案件。想不到蜜雪兒已經(jīng)做到這種程度,似乎下了決心。 「她……到底跟你說了些甚么?」 「沒說甚么,很多事不需要明說。我天天聽著她的琴聲,藉著琴聲傳達她的心意,聽得十分明白。黎,你還是回去吧!那邊有很多事等著你處理。武哥告訴我最近公司被查得很緊,有人被警察抓了,你一定很煩惱吧。至于我,不必擔心,我會好好把孩子生下來的……」 「別說了,我留在這兒陪你,哪里也不去。」 蜜雪兒閉上眼睛,表情不變卻流下兩行淚。 黎泰用紙巾幫她拭淚,她卻轉(zhuǎn)過頭去。 留在白河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思念著j,想到她身上的香味,想著她的機伶可人,就感到一陣心痛。他一點也不想失去她,然而心里明白自己是不能再擁有了,因為代價實在太大。 j說得沒錯,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選擇愛情當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或者當個好丈夫失去所愛。他的答案終究是留在蜜雪兒身邊,理由卻不是道義上的。 如同j說過,為了達到目的而當壞人黎泰不是做不到,事實上他為了開拓霸業(yè)已經(jīng)干下不知道多少壞事。決定留在蜜雪兒身邊完全是基于一種牢固的責任感,像囚籠一般將他的心牢牢綁住。不是蜜雪兒綁住他,是她的家人──恩里奇夫婦和兩個女兒的命──他們一直站在彼岸拜託他好好照顧蜜雪兒。 與其說是道義,不如說是一份沉重而絕望的愛。 絕望感不斷侵蝕他的心,他甚至想過乾脆和j殉情算了,一死百了;可又想到死后見到恩里奇家人該如何交代呢?能不能說我已經(jīng)替你們報仇了還想怎樣,我也有權(quán)追求自己的幸福啊! 在無可奈何的想像中,恩里奇先生沒有說話更沒有反駁。他的臉上有個巨大而恐怖的窟窿,血已乾涸,窟窿下方只有一張微笑的嘴,那慈祥的微笑依舊如同當年那樣令他感到溫馨。溫馨也是一種壓力,他被壓得幾乎喘不過氣。 唯一的安慰是這次胎兒相當平安,應(yīng)該能順利出生吧!他陪著蜜雪兒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做檢查,儀器顯示一切良好。醫(yī)生告訴他這孩子心臟很有力,各方面都發(fā)育得相當良好,是個健康寶寶。 隨著產(chǎn)期日漸接近,黎泰的心中的陰霾也慢慢退縮,退到可以暫時不去想的角落。他覺得或許這孩子能帶給他救贖。 日子在等待中飛逝,很快的,蜜雪兒即將臨盆了。可就在最后一次產(chǎn)檢時醫(yī)生發(fā)現(xiàn)麻煩的問題──胎位不正。 之前不是這樣的,醫(yī)生也不明白為甚么胎兒會忽然移動,轉(zhuǎn)了將近一百八十度。照這情形是無法自然分娩的,必須動手術(shù)才行。他想起前幾次流產(chǎn)也是因為胎位忽然變化,難道這次依然不能倖免? 醫(yī)生叫他不必擔心,密爾瓦基有最好的醫(yī)院,而且這并不是甚么困難的手術(shù)。但黎泰放心不下,堅持要回紐約的醫(yī)院。 他立刻包下一架小型飛機從最近的機場飛回紐約。三個小時后,蜜雪兒躺在手術(shù)臺上,恰好羊膜也開始破了。 黎泰在手術(shù)室外的走廊心急如焚。 他最擔心的不是孩子,所有醫(yī)生都說這孩子十分強壯,生命力旺盛;他擔心的是蜜雪兒虛弱的的身子能不能撐下去。動手術(shù)必須大量失血,一想起她蒼白的臉色就覺得不安到了極點。 葛然和一大幫弟兄們都來了,大家都憂心忡忡卻又一個勁兒地勸黎泰不要擔心,一定會母子平安的。就在他覺得心煩意亂想一個人出去抽根菸的時候,護士忽然跑來說有人打電話到醫(yī)院,說有要緊的急事一定要他親自接聽。 都甚么節(jié)骨眼了還能有更重要的事嗎?正想回絕時護士告訴他對方自稱「康有為」。 這通電話不能不接了。他清楚康有為謹慎的個性,只要他說重要就肯定是天大的事。 「有為,出了甚么事?」 「抱歉,黎先生,這事兒本來不該告訴你的,但我剛才聽人說蜜雪兒要生了,我想你可能會有些想法,再三考慮之后還是決定聽聽你的意見。」 「到底是甚么事?」 「老爺子派我去殺一個人。一個跟你很親密的女人。」 黎泰心頭彷彿被鐵鎚重擊。 之前葛老大就說過想殺了j,但當時葛老大也說j是他的女人要他自己處理,怎么又要派人去殺她呢?而且動手的是康有為──這些年來只有執(zhí)行最重要的任務(wù)才會派康出馬,因為他辦事萬無一失,他想殺的人絕對沒有活命的機會。 「為甚么?」 「你在白河的這段時間發(fā)生很多事,老爺子交代不能告訴你,讓你專心陪蜜雪兒。而這些事,讓老爺子決心要除掉她。」 「老爺子為何要這樣?你給我說清楚。」 「是。那個女人跑去找老爺子,揚言誰敢妨礙你們在一起就要滅了誰。她可不是說空話,這幾個月她透過許多關(guān)係,大概是憑藉美色吧……她找上了一個德州參議員名叫喬?昆丁?米爾頓。你應(yīng)該知道這個人。 「米爾頓最近出任司法委員會的主席,之前還組成一個專門打擊幫會勢力的跨部門會議,早就想對我們動手了。前陣子不是還開聽證會弄掉五寶的查爾斯鄧兄弟,這你也該聽說了。 「大哥,我不知道你到底對她說了多少事,那女人自稱非常了解內(nèi)情,打算出面指證老爺子和其他兄弟。我在司法部的內(nèi)線說,米爾頓這次很有把握能將我們一網(wǎng)打盡,還將那女人稱作『王牌』…… 「不過那女人開出條件要求放你一馬。米爾頓之前始終猶豫不決,直到今早內(nèi)線傳來消息說米爾頓已經(jīng)決定接受她的條件,正在與各部門協(xié)調(diào)中,快的話今晚就會有大批fbi探員將那女人帶走。你知道,一旦落入fbi手里就沒人動得了她了。」 黎泰愣了半晌。 j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竟然到了這地步,不但跑去蜜雪兒身邊作怪,甚至借用政府的力量打擊妨礙她的人。如果放任不管勢必危及組織與生意,讓弟兄們都陷入危險之中。可是…… 「我始終把你當作大哥,但葛老爺子的命令我也不能不聽。他說這事兒不能讓你知道,必須乾凈俐落,還說這樣做也是幫你一個大忙好讓你不必再左右為難。你覺得呢?蜜雪兒快生了,我不知道你有了孩子之后會如何看待和那女人之間的事,也許你不希望她死……… 「我現(xiàn)在就站在那棟公寓對街,隨時都能動手。 「給我一句話吧!只要你叫我停手我就停手,即使被老爺子處罰甚至讓整個組織跟著陪葬我都不后悔,因為該負責的人,是你。」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聽見好幾次投幣到公共電話里的聲音,始終猶豫不決。 一向果斷的黎泰竟然無法說出半個字,只能望著醫(yī)院柜檯墻壁上的排班表發(fā)楞。排班表上密密麻麻的字他一個也看不進去,眼前浮現(xiàn)的是j美麗的容顏。 ──那是早晨起床未施胭脂的臉,長長的睫毛、深情款款的眼神、個性強烈的嘴角……… 他終于體認到j(luò)的愛情是一種毒,戒不掉的代價就是死。一個女人膽敢向黑幫公然挑戰(zhàn),不僅僅是對愛情執(zhí)著,簡直就是尋死的行為,聰明的j不會不清楚后果。她享受著危險的快感,對那毒素上了癮,甚至將追求愛情與追求危險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 黎泰給她的確實是最接近死亡的戀愛,同時也是最接近戀愛的死亡。在她被康有為殺死的那一刻,或許愛情能衝到最高點吧! 奇怪的是,他在應(yīng)該充滿消毒水味道的醫(yī)院里,居然聞到那股酸辣湯的香氣。 忽然耳邊響起歡聲,一個手下人急促地衝到他面前嚷著── 「生啦生啦!母子平安哪!恭喜黎先生!」 他靜靜地掛上電話,跟隨來人奔向手術(shù)室。 兩小時后,他趕往那棟紅色公寓。 公寓已經(jīng)被熊熊烈火吞噬了。大批消防人員拼命灑水搶救卻無法控制火勢,整條街都被消防車和警車堵住。街邊無數(shù)群眾擁擠圍觀,飛灰不斷飄撒在他衣服上、臉上。 突然覺得眼睛有些刺痛,伸手揉揉才發(fā)現(xiàn)眼眶含著淚水。 群眾當中有幾名衣著整齊的高大男子,漸漸靠近黎泰。他知道這些人是fbi的探員,原本打算將秘密證人帶去安全的地方保護卻來晚了一步。他們眼中也有著熊熊燃燒的怒火。黎泰沒有任何抵抗就跟他們走了。 他沒有犯罪嫌疑,火災(zāi)發(fā)生時他正在醫(yī)院陪著剛生完孩子的太太。探員們能做的只是輪番逼問、恐嚇、破口大罵,而他卻一言不發(fā)直到葛進武趕來,將他從拘留室?guī)ё摺?/br> 臨走前一個剛回來的探員將一疊照片扔在黎泰面前,是火災(zāi)現(xiàn)場的照片。 燒得面目全非的屋子中央有一具焦尸,焦得不成人形,生前的美麗已被蒸發(fā)殆盡。探員直盯著黎泰想看他的反應(yīng),但他早已學會將情緒封閉在心里,臉上佈滿了冰霜與巖石。 「仔細看哪!那是曾經(jīng)深愛過你的女人,你給我仔細看清楚!該死的王八蛋,知不知道她一心護著你?作證的條件就是要求給你特赦。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這么殘酷的人!走著瞧,我絕不會放過你這種人渣!」 探員用力揪住黎泰領(lǐng)口,恨不得將他活活掐死。他摔開對方的手,冷冷道:「拿根黑木炭來就說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也未免太多了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離去。 黎泰的心中有某部分已經(jīng)隨那場大火一同死去了,接下來只剩下過日子,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他沒有流下一滴眼淚,轉(zhuǎn)眼間就恢復(fù)成以往那個冷酷而練達的強人,明快地處理一切。 那個探員并不是空言恫嚇,fbi更不是銀樣蠟槍頭,他們的確開始行動了,并且還聯(lián)合了州警、海關(guān)、緝毒署、fda(食品藥物管理局)等,跨部門展開包圍攻勢,甚至與亞洲幾個國家的警察部門共同行動,成功切斷他們長年依賴的毒品原料來源。 可黎泰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找了好幾個參議員幫忙關(guān)說、談條件,還威脅只要他入獄一定會抖出許多犯罪內(nèi)幕。當局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一旦將那些內(nèi)幕鬧上了檯面,上百個聯(lián)邦與州政府官員將被株連其中,甚至連軍方高層都有人要倒楣。 當時正是越戰(zhàn)吃緊的關(guān)鍵時刻,北越發(fā)動了「復(fù)活節(jié)大反攻」,美軍即將撤離越南,如果國內(nèi)政壇發(fā)生丑聞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黎泰利用了這個敏感時機提出各種條件,包括將資產(chǎn)全部移往海外。但fbi也不干示弱,揚言如果不能消滅這個犯罪集團寧可被揭瘡疤也在所不惜。 雙方最終達成了共識──黎泰全身而退,并且以秘密證人的身分指證包括葛然在內(nèi)的數(shù)十名黑幫干部。 1973年六月,黎泰帶著蜜雪兒和不到一歲的兒子前往臺灣,在他上飛機那天許多人遭到逮捕。 黎泰出賣葛然的動機到底是甚么呢?也許不完全是為了自保。 也許他內(nèi)心深處對葛然有恨,也許恩斷義絕是他告別那段戀情的唯一方式,也許……… 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 「少白,你認為呢?」 葛老大睜開雙眼,手中的雪茄也燃到盡頭。 「猜不到。我一向不怎么清楚阿爹的想法。這些往事他從沒對我提過。」 我?guī)退麑⑹掷锏难┣涯玫捷位腋啄硐ā?/br> 看著老人精疲力盡的臉,我提出最后一個問題。 「可以告訴我j的全名嗎?」 「j啊………christinaj.。」 「j是縮寫吧?」 「嗯,j是jiang的縮寫,她的中文名字是『姜鳳儀』。聽說現(xiàn)在還找得到她當年的鋼琴唱片。 「她也是個不得了的女人,如果不是認識你阿爹她現(xiàn)在可能還過著幸福的人生吧,誰知道。人生就是這么回事,事過境遷再回頭看,一切都彷彿注定似的。」 葛老大指著墻上最靠邊的一張照片:「那個就是姜鳳儀。」 我走到墻邊,還沒將相框拿在手里就已經(jīng)確認了心中的猜想。 拍照的角度是從側(cè)面拍攝正在彈鋼琴的女人。那張美麗的側(cè)臉──長睫毛、充滿靈氣的鼻樑、嘴角微微上揚──曾經(jīng)有兩週的時間我天天捧著、親吻著這張臉。 「那張照片就是她為了接近你mama,混到這宅子里那段期間拍的。我以為早把它扔了,出獄后再回到這里時,整理舊照片才發(fā)現(xiàn)還在。我想,也是一場緣份,就讓她留下吧。」 如果不是葛然隱瞞了甚么,就是有些連他都不知道的事。 j到底是怎么死的?在這宅邸住了一個月,到頭來mama的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答。 女僕連門都沒敲就急急忙忙跑進房里,在葛老大耳邊說話,表情哀愁。葛老大聽到一半便用力睜開雙眼,嘴唇微微顫抖,顯然正在壓抑激動的情緒。 女僕說完話走了。葛老大的表情漸漸轉(zhuǎn)為悲哀,那悲哀彷彿將這個肥胖的老人一下子掏空,變成一具松垮垮的皮囊。 「怎么了?」 「剛才是臺灣打來的電話,說蜜雪兒過世了………是自殺。」 我雙手一震,姜鳳儀的相片墜落在地上,摔了一地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