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因果悄悄逃走了。 忠難不可能一直盯在這兒,他得上課,因果可以肯定他裝得再深情,她死了之后他還是會在靈堂背英語單詞。 他是個被陳敏養成學習瘋子的天才,以前他根本沒有任何時間娛樂,從出生起就必須快人一步,補習班和興趣班充斥著他一整個童年,他得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他得熟知上下五千年,他得精通叁國語言,他要會豎笛、鋼琴、小提琴,他要練游泳、田徑、乒乓球,小學學初中,初中學高中。他什么都得會,要忠,要孝,要謙卑,要善良,要為人正直,要以德報怨。 但不知道從哪個節點開始,陳敏像是放棄他了一般不再管他任何事情,這也許并不是一件突然的事,仿佛是從出生開始就已經存在的事實,只有一點一點地被剝去外殼,才能看到血淋淋的胎rou。 因果進門的時候春雀子沒有反應過來,她用頭發擋著自己的臉發呆,直到身邊傳出了肌膚與木椅碰擦的聲音她方才抬頭。因果是果,臉熟透了在枝頭搖搖欲墜,好像隨時會掉下來被土地公公溶解。 “你怎么不等燒退了啊?”春雀子冰涼的手心撫上因果的額頭,雖然不至于煎雞蛋,但溫一下冷水是絕無問題。 因果說著“我沒事”就翻開課本,她有些難以聚精會神地默念出書上的文字,春雀子把她的課本挪過去,跟因果說前半節課老師講的哪些是重點,因果看著她課本上橙黃色的線條,好像看見了晚霞、煙火棒、橘子瓣,就是看不見字。 那一定是因為她發燒了。 燒著她的耳朵與口腔,燒著她的脈搏與呼吸,她好像被困在一個濃煙繚繞的著火房子,哪里都是出路,但她吸進了太多的煙,已經無法呼吸了。 最終她放棄了逃生,一字不進地等到下課。 所有人都吵得很,因果垂著腦袋在課桌上,但思緒扭成一股一股雜亂的線,從“我為什么這么脆弱”到“我好想死”沒有任何的跳躍,理所當然、水到渠成,她讀不進字,讓她看不見自己殘破的未來,人活著生來就是受苦,永遠有更慘的人讓你覺得你活得可能還不夠苦,你沒資格叫慘,于是假裝自己高興地活著,卻發現找不到任何活著的意義。 因果趴在桌上咬著指甲,她沒有藥,沒有刀,因果討厭被凝視,任何意義的凝視,忠難放她來上學,是篤定了她不會讓自己的死相公布于世,他連她會想什么都了如指掌,因果有那么一瞬間覺得她被困在生與死的分界線了,這下不止是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她更加找不到死亡的意義。 一陣譏笑聲傳來,她恍惚地抬起頭,春雀子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所有人都好像指著她身后起哄,因果靠在背椅上去張望,忽地雙眸緊縮,黑色馬克筆把那整一個校服背面的白撐滿——“我是得了性病的母豬”。 因果抬眸,春雀子應當知道他們在笑什么,但僵硬的肢體無法行動,像習慣地成為一個供人觀賞的展覽品。 因果幾乎是下意識地拉上她冰冷的手,灼熱感使春雀子回神一瞬,再看因果,已是被拉下坐在了座位上,笑聲并沒有停止。 一股夏天特有的刺鼻味鉆進她的嗅覺,因果倒滿了手心的花露水抹在春雀子的校服背上,未干的馬克筆漬浸染上因果的生命線,直到上課鈴響起,她都一直沉默不語地擦拭著春雀子的校服。 “味道太大了,能不能別擦了啊。”后面一排的平頭男生捏著鼻子抱怨。 因果忽然停了手,緩緩轉過頭,疲憊的眼眸毫無威懾力,她只看了那個男生一眼,他卻被盯起了雞皮疙瘩,因果視線往下看到罪魁禍首的馬克筆躺在他光滑的桌面,他還沒說出下一句話眼前就被浸著刺鼻花露水的手掌蓋上——一聲慘叫把剛進教室的老師都嚇了一跳。 “因為你寫得太重了。” 本就被花露水刺進雙眼就像灼燒一般的疼,因果的五指還死死捏緊他扁平的腦袋,但因果力氣小,一下就被他瘋狂地掙扎給掙脫開去,他眼角都流下混著花露水的眼淚,手捂著也不是不捂也不是,因為剛才手也沾上了,他只能閉著眼睛罵人,什么臟罵什么,“母狗婊子賤貨”樣樣不落,馬克筆順著光滑的桌子滾過去,跌落在地上,不知道滾去了誰的腳下。 結果那個男生被老師教訓了一頓領去了醫務室,因果也被拉到了班主任的辦公室里,但她還沒走到辦公室,走了一半又暈倒了。 因果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被人譏笑的并不是自己,但在看到那歪歪斜斜的字體充斥著不把人當人的惡言那一刻,她好像記起了小學時被男生用便利貼寫上“我是豬”貼在校服背后,最后還是放學的時候忠難從別的班走來接她的時候發現并揭下來的。 那時候告訴老師,他們也只說是小孩子之間開玩笑的沒必要鬧大,可從小學詞匯匱乏的“豬”,到“母豬”,再到“得了性病的母豬”,難道還能是玩笑嗎? 難道有些人生來就是得被開一生的玩笑嗎? 從那一刻開始,因果完完全全地把春雀子當做那個——“比我更慘的世界上另一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