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七
天逐漸黑了。 可夏日的夜晚也如同一鍋熱油,陽光的消失并沒有帶來什么實際的變化。因果坐在石板凳上,用有她手掌那么大的樹葉扇風。桓難就坐在她身邊,抱著臂枕在石板桌上,目無焦點,望著月亮顯形。 “我們要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啊?”因果在這一片獨有風聲的寂靜中突然開口問道。 無聲,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清楚地知道這樣貿然跑出來沒有去上學也沒有去補習班來拉著因果到那么晚都不回家,如果此時回去的下場是如何。而要一直呆在這里到天亮,不說晚上會有什么“鬼”,他們跑得不遠,只要肯找就必定會找到他們。 已經是死局了,也許現在回去還能半死不活。 因果見他不答話,便伸手拉了拉他的校服袖子,他的眼睛下意識往她的臉上瞟了過去。 “我跟陳阿姨說好了,我要拉你去逃課,不去就撕了你的作業,你這才肯答應我的。”她說。 他盯著因果那逐漸要揚起的嘴角,指摁上去就要把它往下拖,因果一驚,惶惶地抬眸看他,他隨之說:“不許笑。” 她耷拉個臉好像動畫角色。 一陣大風過,他終于起身,因果也跟著他跳起身來,手上那大葉子也隨風混進了樹葉堆中。她覺得涼快了些,而他的手握上來,便更覺涼了。 因果有時候懷疑他不是人來的,是冷血動物。但是正因如此,滑滑涼涼的,令人安心。 他帶她回去了,因果感覺自己在一個一個路燈中穿梭,盡管并沒有完全漆黑,但她的方向感太糟糕了,好像每一個岔路口都是新建圖層。不過差不多進到小區里邊就連路燈都沒有了,因果在黑暗中抓得特別緊,因為睜眼閉眼沒有什么區別,所以她就索性閉上了眼。 他好像會記得這個路口有多長多寬,有什么障礙物,時不時摟著她的胳膊讓她往哪邊靠一點。 但她還是會絆一跤,正是那綠色鐵門的門檻,但她抓得緊,桓難也會接著她。 這個時候還有幾盞燈能亮。 所以上二樓的時候,那老舊的燈泡一閃,桓難腳步一停,因果見光亮了,抓著他的手也略微松了些,于是剛抬頭便看到陳敏那張臉,沒有什么表情,卻讓桓難失了表情。 她反應過來后第一要做的便是朝陳敏嚷說“是我——”卻被他捂上了嘴。 “我以為你離家出走呢。”陳敏的語氣很平淡,“沒吃晚飯吧?” 她瞥了一眼幾乎要被他完全遮住的因果,接著說:“果果也來吃一點吧,你mama今天不回來呢。” 聽到這個消息,因果好像松了一口氣,她想回話,但又被他捏了一把手,這皮包骨的,都捏不著rou。 “她吃過了。”桓難說。 因果也只能一句話也不說的搖頭,陳敏悻悻地轉身上樓,邊走邊說:“今天沒去的補習班這周日記得補上。” 桓難知道陳敏慣常不愛在別人面前表現自己的情緒,除非是遇到什么事兒了會連帶情緒。 今天只是最為正常的,甚至心情略微好些的表面功夫。 “白阿姨不在,你回去,今天的事兒也別跟她講,一個字都不行。”他囑托著因果。 她很難過。 她把門打開,里邊亮著一個房間的燈,不算稀奇,白宵總懶得關燈。雖然里邊不是一片漆黑,但桓難仍舊下意識地會給她摁燈的開關。 因果要關門,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握上馬上要關了的門,流著條縫隙看她細細的一條。 “明天見。”好像是很正常的一句告別。 說完就松了手,那條縫便黏上了。 走廊的燈滅了,身后的燈亮了。 他走進燈。 陳敏看來今天心情確實不錯,只是問了他干什么去了,他自然是說想散散心,甚至因果都不在他的當日行程中,只是回家碰巧遇見。 “你是不是不想參加下禮拜的競賽?”陳敏冷不丁問。 “沒有。”這倒是真的。 倒也沒打他,也讓他正常吃飯,可能這不是他頭一回離家出走了,也可能是想讓他以最佳的狀態去參加那什么破競賽。 但卷子rou眼可見的多了,大抵還是那套錯一個磕個頭,那時候他頭發還特別短,根本擋不住那磕頭留下的傷。同學會笑他是小奴才,甚至會讓他也給他們磕一個,不過被他揍過也就都不敢了。 以前也確實被陳敏摁著腦袋往墻上撞的時候和她打過一架,抓著她的頭發問她“我做錯什么了我到底做錯什么了??”,而陳敏以更為歇斯底里的聲音說“你這么小就敢還手長大了還得了!我不都是為了你啊!” 可這樣也罷了,要這樣就算了,偏偏讓他瞧見白宵打完因果之后會抱著她哭,說“都是mama的錯,不要怪mama”。 哈哈,哪有這樣的啊。 陳敏絕對不可能會抱著他哭,所以他篤定那是夢。 他麻木地做著卷子,一層又一層機械地思考,或者平滑地套過,他只祈求能和因果“明天見”。 也許他只是想和自己明天見。 自動鉛筆芯斷了。 他摁了兩下,掉出來一截短的,于是他去找鉛筆芯盒子,卻聽門外“砰”地一聲,他愣了幾秒,以為是誰的東西從臺階上砸下來了,照舊塞著鉛筆芯,可聽到嬰兒哭似的嘶叫他突覺心慌,扔下筆就打開臥室門要走出去,陳敏卻把他給攔了下來:“做完卷子沒?” 他無言甩開她的手,陳敏一巴掌上去,赤紅的巴掌印即刻烙下,他還是不說話,只是要把她推了開去,她死拽著他的手腕同他說:“不做完不準出去。” 因果的叫喊在她聽來不過習以為常的噪音,她耳聾已久。 大概是這幾個夢讓他確實精神失常了些,如果是平日,他真的也就裝聾了,他突然有一腔怒火難以宣泄,一轉頭,他看見一把還帶著蘋果皮的水果刀和削了一半的蘋果放在桌上。 門又是“砰砰”兩聲響,這回是實實在在打在門上的,像是因果用她孱弱的兩只手死命地拍著門,她一定是要喊“阿難”,但“阿”出口就只剩下延綿不絕的慘叫。 陳敏拽著他的手腕另一手不知道在柜子里摸什么,桓難已經握上了水果刀,他好像失去了所有感情,愛也好恨也好,在這一瞬間只覺得陳敏很礙事,于是朝著拽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便是毫不猶豫地一刀砍下,陳敏的尖叫蓋過了因果的慘叫,水果刀嵌在她手臂里,手自然是松開了他的手腕。 桓難面無表情地推門而出,恰見因果置于空中,穿堂風好像給予了這一刻時間定格,可現實是她立刻就從樓梯層層滾落,身上的骨頭撞東撞西,然后亂七八糟地跌進那過道里堆迭的雜物。 他的時間好像被單獨地靜止了。 那種七歪八斜的感覺又來了,他又陷入了一片收音機無信號的頻道,只是眼前密密麻麻地點組成的人一瘸一拐地走下樓,那一拳打在因果滿是血的臉,她整個人抽搐了一下,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突然清醒了過來,隨之便是男人臟話連篇:“死婊子生的狗東西,給老子jiba咬出血了還要捅老子!”又一拳下去,她的頭發都被血和灰粘著看不清眼睛。 他一步踏出卻被陳敏從背后扯著衣領撕心裂肺地罵他反了天了,桓難盯著因果被那個男人一拳又一拳打到再也動不了一根手指,男人發現她不動了就掏出本來就露在外邊的jiba往她嘴里—— 他所有一路隱忍過來的痛苦都在這一刻全然爆發了,陳敏被他從未有過的嘶聲嚇了一跳,手上自己拔出來的水果刀當即被他搶了過來,男人聽到這聲動靜一回頭,聲控燈恍恍惚惚一亮,便見那雖然年紀小但身高已經拔尖了的桓難手上的血刀子,嚇得一提褲子。 越靠近越是酒味,汗味,煙味,血味,jingye味。 那人就像個瘋子一樣,也許就是瘋子,他雙手舉過頭頂,然后又雙手合十,扭扭捏捏地說“警察同志這都是我老婆逼我的呀”,可桓難沒有要停下腳步的舉動。 所以他就在桓難腳落在過道處之時,拎起地上那爛泥一般的因果。 像紙飛機一樣扔出了樓。 這次他連她的頭發絲都沒有抓住。 還在一片笑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