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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春夢在線閱讀 - 20(完)

20(完)

    樊夢想忘記一切看過的文字,一言不發(fā),順著楚兆春的意旨,靠著他的肩,睡去。在夢中,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形,如同一個有重度近視的人沒戴上眼鏡那般,他問那人形,你是誰。那人形不答,只向他伸出一只柔軟的手。樊夢接了那手,便得救,流著喜悅的眼淚,以臉依偎那偉大的手,膜拜它、敬頌它,要作出美麗的詩句好歌頌它的美。

    睜開眼,楚兆春帶樊夢下車。樊夢沒有提起剛才的夢。

    楚兆春將樊夢帶上楚家。一入門,樊夢便背靠著門,兩手搭在楚兆春的肩,手自然垂至他的背,然后低下頭來,輕吻著楚兆春潔白的臉,一句話也不說。在他們之間,話語變得沒有意思,因為樊夢堅信楚兆春已從夢中看過現(xiàn)在發(fā)生的一切,即使他再講什么話,也無法超越楚兆春所知的范圍。

    他在楚兆春面前,是次等公民,因為「他」決定了樊夢從屬于楚兆春的命運。

    「你知道嗎?」樊夢彷彿聽到自己這樣說。

    「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得有幾多?」

    「那很重要嗎?」

    「那很重要。」

    「那不重要。」

    樊夢的背感到另一個人的體溫,便像在盛夏中蓋上一張厚棉胎,他掙扎——明知掙扎后的結果,可是出于一種人類特有的愚蠢、一種對于奇蹟?shù)拿孕牛€是掙扎了。手背被另一隻比他白的手蓋著,他漸漸失去掙扎的動力,忽然覺得當自己的一切完全被楚兆春所掌控時,就感受到空前的任性:只要順著楚兆春的意思去做就行了。到時二人的命運出軌,或有毀滅性的結果,也是舵手的責任,下到地獄里,還能指著楚兆春的鼻子罵他、把責任推到他身上。

    既然樊夢無法戰(zhàn)勝「他」,倒不如助長「他」、順從「他」,至少獲得一生平靜,無知地死去。無知是最大的幸福。那些自我、真我、敵我……太可笑,因為最大的敵人并不來自內在,而是外在。「他」是宇宙,人一出世便不可能超越,在「他」面前,一切自豪與成就皆可笑。像樊夢跟楚兆春這等螻蟻的掙扎,更是一套愚昧的喜劇。

    楚兆春看透了「他」,才愿意做「他」的小丑,反過來嘲笑樊夢。

    樊夢打定主意要去迎合——無論是「他」或楚兆春。是的,如楚兆春所說,一切皆不重要,即使楚兆春知得比他多,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他們在「他」面前,是多無知的短命種。樊夢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錯覺,楚兆春眉眼間的婉約而無奈,使他生起共鳴感。

    于是他撫摸著楚兆春的臉。于是他偎在楚兆春的頸間,虔誠地吸著他的氣味。于是他吻著楚兆春眼瞼間一點桃花痣。于是他讓自己的胸膛貼上楚兆春的。于是他們兩雙腿交錯。于是他們透過擁抱去安慰對方。

    樊夢在狂喜間要楚兆春承諾。他抵著楚兆春的額,睫毛垂下來,使他看不清那一張既熟悉又朦朧的臉,像在夢中看過的那一張臉,樊夢說:「不要騙我,不要瞞我,如此我便一直聽你的。」

    他想:楚兆春在夢里也曾體驗過這一刻的纏綿嗎?他總不想人生一切如同夢里所發(fā)生過的事,沒有半點新鮮感,樊夢便以他所知的一切手段挑引著楚兆春。他在情慾中念念不忘那些夢,喃喃:「這樣呢?這樣與夢里的是不是不一樣?要怎樣做才能跟夢里不一樣?要怎樣……」

    樊夢只感受到最直接的刺激,也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因聽不見楚兆春的回答,便一聲聲問下去,便搖晃著身體,想攀到更高峰。可是楚兆春沒有回答他,只是扶著樊夢的腰,手自腰間掃到他的背部,來來回回,輕得樊夢感到煩厭。

    樊夢伏下來,以臉枕著楚兆春的胸口,縱使無力,還是在楚兆春的胸口咬了幾下,太輕,留不下任何印記,就似他們在對方生命所留下的痕跡,其實輕得像在沙地上用樹枝劃下一條長痕,海水捲來,一切就消失。

    是的,消失。有一天他與楚兆春的rou體會消失,夢筆記會消失,夢也會消失。「他」再也無法玩弄他們。樊夢說,他不再記恨。在一切消失前,他愿意和楚兆春消磨時間,只因他們同是受害者,理所當然要湊合一下。

    帶著平靜的心與性的滿足,他們入睡。這是他們第一次躺在彼此身邊。樊夢作了一個夢。在夢里,他見到自己坐在自己家里。

    母親在廚房里做菜,一邊切菜,一邊吹口哨,這是母親的習慣。樊夢伸了個懶腰,躺在沙發(fā)上,就要睡去,這時門鈴響了。樊夢臉上現(xiàn)出笑容,卻不知自己為何而笑。

    樊夢感到自己一躍而下,離開沙發(fā),跑到大門處去開門,見到一張也是頗熟悉的臉。

    「你今天來吃飯?」這對白他說過,樊夢心里某一個清醒的他想著。

    「當然,我買了手信。」那個熟悉的他提著一盒蛋糕。樊夢關了門。

    「我媽一定很高興。」但他是如何得知樊夢的地址呢?

    「上次你說過你跟你媽都愛吃這家餅店的蛋糕,我就記住了。」他摘下粗黑框眼鏡,露出一雙溫文的黑眼睛。

    「都叫你不要戴這眼鏡,不襯你。你又沒近視。」但樊夢是怎樣知道他其實是沒有近視的呢?

    「可是我習慣了。」他把眼鏡放進一個淺藍色眼鏡盒,抬頭,把眼鏡盒遞給樊夢:「你替我放好。」

    「我哪知道你想我放在哪里。」樊夢卻動身走入自己房間,將他的眼鏡盒放在書桌上。未轉身,樊夢的腰便被他從后抱著。

    「別這樣,我媽還在家。」他怎可能會這樣做?

    「可是我叫你不要在書桌上貼這種半裸女生的poster,你又不聽。上次我送你那張風景poster呢?你不喜歡嗎?那是櫻花,日本的櫻花怒放的畫面。」他枕在樊夢的肩,鬼祟的嘴唇爬上樊夢的頸背。

    「我等會兒就貼,我媽還在家。」但他什么時候送過櫻花poster給樊夢?

    「現(xiàn)在翻出來貼。」但他雙手自腰間滑入樊夢的胸膛,用力擰著他的rutou。

    「你別這樣……」但他解開樊夢的褲鏈。

    「你別這樣……」但他托著樊夢的臉,吻下來。他的人溫和如桂花,落地無聲,細碎綿密,卻有極強侵略性,最后一地鋪滿金黃色的花碎,再也不復泥土原來的顏色。

    「你別這樣,喬楚,你別……」

    樊夢猛地睜開眼,一身都是冷汗,眼前是一片煞白,那是他所不熟悉的一面天花板。他以手背拭著額頭至臉頰的汗水,側頭看著房間的窗子,外邊是一片深藍,遠處浮著一抹清淡的淺藍。他以手壓著床,借力坐起來,在地板拾起一條短褲穿上,便跨下床。樊夢轉過頭,看見楚兆春赤裸上身,側身面向樊夢的方向,酣睡。窗外的藍光帶有夜的妖媚,均勻地掃在楚兆春的臉、身子,使他像一個希臘式的象牙雕塑。沉睡中的愛羅斯。

    樊夢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他必須抱緊雙腿才能止著腿的顫抖。臉靠在膝蓋,膝蓋處一片濕,他擦過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淚水不知何時爬滿他的臉,眼睛卻沒有絲毫灼熱感。

    似死人。

    樊夢感到驚懼,卻失去流淚時的哀慟。

    他信手自楚兆春的書桌拿來一張白紙跟一支筆,就著窗外藍光,寫道:

    「我不知這是日或夜。我不知這是幾年。我不知這是幾月幾號。我只知,我夢到了喬楚。夢里的喬楚熱情、溫柔,也可怕。為什么喬楚說他其實是沒有近視?為什么喬楚會送我櫻花poster?為什么喬楚去了我家?」

    字開始寫得不成形,他把筆擲下地,將紙揉力一團,丟在地下,狠狠踩成塊扁平的疙瘩。樊夢止不住腦里的思潮:他何以不再夢到楚兆春了?若楚兆春比他早作春夢,那么,樊夢剛剛作的、那個有關喬楚的夢,楚兆春是一早便知道嗎?那個夢會成真?然而,若楚兆春知道樊夢跟別人好,必然不可能平靜地讓他離開。

    那么,楚兆春是一早便知道樊夢日后會跟喬楚好,還是執(zhí)意要將樊夢留在身邊?然而剛才夢里沒有楚兆春,那代表在不知什么時候的未來,喬楚便會取代楚兆春的位置,而留在樊夢身邊?

    然而喬楚不可能是同性戀。不然,他何以不答應之前向他示好過的男人?是的,喬楚不是同性戀,既然如此,那他們便可以共同對抗「他」。

    可是楚兆春原來也不是同性戀!楚兆春之前交過女友,卻還是甘愿服從「他」,而去招惹樊夢。

    不不,也許這只是樊夢的狂想。喬楚也有作夢?不可能,若喬楚也有作過那些夢,平時又怎可能像個無事人般待在樊夢身旁,與他間聊吃喝,像個普通朋友?

    沒錯,在樊夢跟喬楚的關係——如有的話——之間,樊夢應該是先作夢的人。這刻,樊夢安靜下來,只要他不讓夢中之事演變?yōu)楝F(xiàn)實……

    萬一喬楚真的有做夢,怎么辦?

    樊夢感到一陣寒意自后背爬上來,千萬條尸蟲在他體內鑽動,使他癢痛得痙攣。他擦擦臉上的眼淚,如同擦去雨水般。拾起地下的紙團,他想,必須先消滅證據(jù)。

    是了,只要他這次不再寫什么夢筆記,那夢中的一切在現(xiàn)實里便沒有任何位置。而且楚兆春原來是不知這事的——他但愿——那就必須在楚兆春醒來前……

    樊夢推開窗,不知現(xiàn)在是什么時分。一陣涼風吹來,突顯他熱得脹痛的臉頰。拉緊的神經(jīng)也漸漸展開,躺平。樊夢坐在書桌,與窗外的世界只不過隔了幾根手指的距離。可是他不會跳出窗外。他要活在世上,活得比「他」預期的要長。樊夢要成為「他」手下第一個叛逆者,歷史中不能有樊夢的名字,因史冊里所有人的命運皆被「他」掌控,史冊便是「他」的成就,載滿了所有被「他」玩弄過的人的名字、那些戰(zhàn)利品、那些厭倦了的玩具。

    一撕,捻著那長條狀的紙,樊夢將手伸出窗外,原來夾緊的食指跟拇指一放,那紙條便隨風飄到陌生的地方去。樊夢的心的一部分附在紙條,在天地間尋覓,去到一處沒有夢、沒有人的地方,靜靜地落地生根,成為某株發(fā)芽的植物的養(yǎng)分,然后,得到了歸宿。

    「你在做什么?」

    楚兆春醒來,站在書桌側邊,抱著樊夢赤裸健壯的上身。

    「我在飄。」

    一撕,樊夢釋放第二塊紙條。

    「我在放生。」

    「放生誰?」

    樊夢衷心祝福離開他手的每一根紙條,也能找到一個家。

    「楚兆春,我多想成為紙條。」

    「你剛才有作夢嗎?」

    「有,一個怪夢。」樊夢又撕了更多紙碎,握緊在手心,拳頭在窗外、凌空,一放,那些紙碎急不及待掙脫樊夢的手。

    楚兆春不以為然,輕笑,在樊夢的肩落下細碎如紙屑的吻,靜靜地聽著樊夢撕紙的聲音。兩人一同引領目送那些紙碎,像父親目送孩子的背影,這刻,他們是紙碎的創(chuàng)造者,是紙張背后的「他們」——一切權力的來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