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B59.加速
8月29日。 少住持,是來找資料嗎? “嗯,想進去找幾本書?!?/br> 頭發半白的柚木點了點頭,從抽屜里面取出書庫的鑰匙。 就在靜信伸手接過鑰匙的時候,兩個孩子從隔壁的兒童室走向柜臺,手里還捧著好幾本書。柚木立刻替兩個孩子辦理借書手續,又塞了幾顆糖果,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 他是個溫厚的中年男子,個性內向,出了名的疼小孩。他總是特別注意每個孩子的喜好,孩子們有什么煩惱也會找他傾訴,因此村子里的孩子總是稱他為圖書館伯伯。 “您的大作何時完成?這次預定在哪本雜志發表?” 靜信笑道:“ 才剛開始而已?!?/br> 柚木將目光投向遠處。 穿著牛仔褲的少女正盯著兒童室門口一把半舊的塑料矮凳。 她看上去相當年輕,大抵十八歲左右,樣貌清秀,身材嬌小卻凹凸有致,有一種明顯不同于村里人的洋氣。 “那位是您的……?” “是廣澤家的孩子。月初剛搬來村里度假,目前借住在寺院?!?/br> 柚木看了看少住持注視女孩的表情,沒有作聲。 這棟老房子原本是村公所。 在外場村與溝邊町合并之后,村子的行政中心跟著遷到溝邊町市區,這里就改建成了公民館,其中一小部分是村里唯一的圖書館。 大開的窗戶傳來孩子們的嘻笑聲,公民館隔壁是兼正具托兒性質的兒童館,辦公室就設在公民館里面。這里還有村里一些同業公會的辦公室和會議室。 “住持?” 女孩走了過來,柚木也看清了她的面容。 杏臉桃腮,一頭長發烏黑亮麗,抱著胳膊打量四周,頗有些傲氣。 “小姐,吃糖嗎?” 柚木對于小輩們總是溫和的,從玻璃碗里抓出幾顆硬糖。 “……謝謝?!?/br> 女孩揚起眉毛,圓乎乎的眸子跟玻璃珠子似的,令人愛憐得緊。 “德子,我去閉架的書庫里找些資料,你要和我一起嗎?” “我在這里等你。” 少女拒絕得干脆,她掏出一只紅色的機器,啪啪地按著上面的按鈕。 柚木扶著眼鏡仔細瞧了瞧,似乎是城里正大肆宣傳的新型便攜電話,他在町里的侄女看了雜志總吵著要上一只。 不是印象里的漆黑外殼、綠色屏幕,頭頂伸出一根天線,而是長方形的翻蓋設計。機型纖薄,鮮艷的水紅色,還是彩色屏幕! 村子里常用的還是座機電話,見到這新奇的小玩意,他也不免多看了幾眼。 ... 【... 弟弟的鮮血灑滿大地,一夕之間將這個世界化為寸草不生的國度。他早已將弟弟的尸骸埋葬于山丘一隅,燦爛的光輝悲憐的映照在墓碑之上,四周的草花只在夕陽西下之時綻放,枝頭的鳥兒總是低吟同樣的曲子。 今晚,他又從墳墓當中復活了。 尸鬼。 】 這正是德子之前見過的,室井靜信正在撰寫的小說。 在他的設定里,被哥哥殺死的弟弟亞伯并不是怨靈,更不是魔物,只是從墳墓當中爬了出來——靜信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尸鬼」,自黃泉歸返的活死尸。 每當他逃到另一個地方,弟弟就會先一步出現在他的目的地。仁慈的弟弟沒有復仇的念頭,但哥哥該隱卻認為他是復仇而來,沉浸在恐懼和內疚之中。 哥哥所想象的復仇到底是什么? 靜信始終找不到一種適當的安排。 鄉下地方的圖書館藏書量通常都少得可憐,不過外場圖書館卻是個特例。菩提寺、尾崎醫院以及兼正之家都貢獻了大量書籍,兼正離開村子的時候,更是將為數可觀的古書贈與圖書館,因此對靜信而言,這里無疑是知識的寶庫。 陳列的古書散發出來一種獨特氣味。 靜信拿著紙筆,一邊翻閱書籍,一遍記錄下自己片斷的思緒。 哥哥希望弟弟成為恐怖的生物展開報復,更希望弟弟成為與自己相同的殺人兇手。 他對弟弟破口大罵、侮辱他無法復仇的無能,可是弟弟既不反唇相譏,也不動手還擊,只是靜靜的站在身邊,以空洞的眼神望著他。 【... 無法逃走,也無法驅離,尸鬼就這樣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直到第二天的朝陽升起為止。 在北風吹襲之下左搖右晃的鬼火畫出一個又一個的圓弧,照亮他與死尸的去路。他籍著微弱的光線和腳底的感覺捕捉地形的起伏,默默的向前走去。 弟弟的身影不時出現在視線的角落,若有似無的尸臭時時提醒他曾經犯下的罪行,讓他飽受內心的煎熬……或許這就是弟弟對他的復仇。 受詛咒的人啊,遠離這塊土地,永遠當個流浪兒吧。 】 靜信沉沉出了一口氣,感覺思緒再次陷入混沌而壓抑的泥沼。 ... 毒辣的艷陽掛在天邊,將室內微薄的冷氣烘烤地更加燥熱。 德子正躲在陰涼處翻看著雜志,外頭突然傳來車子緊急煞車的聲音,以及笨重的物體跌落在地的悶響。 柚木立刻沖到窗戶邊上:“我的天?。 ?/br> 他鐵青著一張臉跑出圖書室。德子也跟了出去。 只見村道上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小孩子騎的自行車則倒在護欄旁邊。三個蹲在路邊的孩子瞧見柚木,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轎車的駕駛座鉆出一名男子,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將自行車丟在路邊之后,就打算鉆進駕駛座。 “給我站住!” 附近酒館的老板大川富雄沖了過來。 這男子看著十分面生,渾濁的眼神卻了無生氣。 大概五十歲左右,穿著十分講究,大川猜測或許是溝邊町里的某位公務員。 德子看著男人渾渾噩噩的反應和白里透青的面色,一個恐怖的猜測躍然紙上。 “離他遠點!” 她厲聲叫道。 大川充耳不聞:“撞倒人也不看一下,町里的人就可以胡作非為嗎!” 他那條粗壯的手臂一下子抓住了車門。 “德子……!” 靜信聽到動靜,也追了出來。他確認過女孩的安危后立刻安慰起路邊的孩子們。 耳邊傳來一陣變速箱啟動的噪音。 大川壯碩的身軀搖被開動的轎車拉得跌落路旁。黑色的轎車拋下眾人沿著村道開動,加速離去。 男人從路邊的草叢里爬起來,啐罵了兩句道:“少住持,有沒有看到車號?” 事發突然,沒有人一時之間去看車號。 車禍的消息似乎傳開了,周圍凈是議論紛紛的村民。 大川去派出所尋找高見警官,靜信則開車將孩子們送到敏夫那里檢查。 ... 只有一名小孩受了傷。 全身多處擦傷和淤血,除了被車子撞到之外,可能還被撞倒的自行車拖行了一段距離。 敏夫看看墻上的X光照片:“那輛轎車的車速不快,頭部沒受到撞擊。” 眾人紛紛松了一口氣。 正在此時,大川富雄大聲嚷嚷著闖了進來:“不好了,高見警官去世了!” 高見警官是駐村警察,村里發生的大事小事都找他處理。 跟進來的一名實習民警滿臉慌張:“高見警官昨天就感冒不舒服……今早沒來上班,剛剛打電話去問才知道去世了!” “是誰做的!” 大川豎起拳頭,青筋怒綻,一副要將犯罪者毆打致死的暴戾模樣。 此時,又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通過診療室門口。 一名中年婦女歇斯底里地哭著沖進來,將橫躺在病床上的男孩緊緊摟在懷中,身邊還站著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子。 敏夫認出來,這兩名女子都在國道入口處的加油站里工作。 “撞倒茂樹的人就是他嗎?!” 婦女突然站了起來,直盯著靜信,看得靜信狼狽不已。 她大概來得十分匆忙,額頭和鼻梁隨處可見粒粒汗珠,黑色的短發平貼在蒼白的臉龐,看起來甚是鬼氣逼人。 民警攔住她:“太太,你弄錯了。他只是載令郎前來就診的而已?!?/br> “你騙人,明明就是他撞的!” “元子!”同行的女人看不下去了:“你弄錯對象了,這位是菩提寺的少住持。你不是信眾,所以沒見過他,不能因為這樣就冤枉好人?!?/br> 民警立刻走向元子,將來龍去脈仔細說明了一遍。當表示肇事者可能是外地人的時候,元子發出凄厲的尖叫聲望向敏夫,臉上還露出隨時可能崩潰的表情。 “茂樹、茂樹他不要緊吧!” “不礙事?!泵舴虻?,“嚴格說來那輛轎車并沒有直接撞到他,只是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而已。我替這孩子照了張X光照片,骨頭和肌rou都沒什么異常。” 元子呆住,又哭了起來。 “我看作mama的比孩子更需要接受治療?!?/br> 敏夫向護士律子招了招手,讓她將女人請入了隔壁的診療室。 同行的女人連忙道歉:“元子家就在國道旁邊,偏偏國道又經常出事,所以元子每天都在擔心自己的孩子會不會被外地人開車撞倒,久而久之就變得有點鉆牛角尖了……真是不好意思,少住持?!?/br> 靜信嗯了一聲。 敏夫道:“受到驚嚇的小孩子可能會出現發高燒的狀況,這很正常。若還是不放心的話,我可以開些鎮定劑讓你們帶回去。” 女人再次向幾人道謝。 “對了,你經營的加油站剛好在村子的入口吧?” 敏夫道:“你有沒有看到那輛肇事的黑色轎車?有沒有記住車號?” 女人愣了一下,搖搖頭:“確實有一輛黑色的車,往溝邊町的方向駛去了。” 休息站剛好位于國道與村道交會的十字路口鄰近溝邊町的空地。 “這人開起車來真的很可怕,一副意識不清的模樣。” 她頓了一下:“打方向盤回轉的時候,他的頭不是整個埋進方向盤里,就是歪歪斜斜的靠在車窗上,真叫人替他捏把冷汗?!?/br> ... 幾人去了高見警官家里,收集了血液樣本,又商討完了葬禮事宜。 終于忙完了,敏夫和靜信、德子一道去商業街的咖啡廳「Creole」吃飯。 “來,意面套餐和燴飯套餐?!?/br> “謝了,長谷川?!?/br> 敏夫為女孩擺好餐盤餐具,坐在熱氣騰騰的食物前,他們總算放松了下來。 “最近怎么樣?聽說你去兼正家玩了?” “嗯?!钡伦油炖锶鏃l,“非常大的一座城堡,里面豪華得不得了!” 老板長谷川道:“兼正家?就是半夜搬來的那一戶嗎?” “半夜……?”女孩愣了下,“啊,那對母子患有一種皮膚病,好像叫……什么紅狼瘡?白天沒辦法出門?!?/br> “LSE,系統性紅斑狼瘡?”敏夫搖了搖頭,“病名是拉丁語演化過來的,18世紀期間人們相信是由狼咬導致的……現在沒有根治方法,很多患者還會出現肺部病變,壽命比一般人短?!?/br> “好可憐。”老板娘湊過來,“想必非常嚴重吧,不然也不至于半夜溜進來呢。” “話說回來,這是什么流行嗎?” 旁邊的一名食客也跟著湊熱鬧:“月初山入地區三名老人死亡那會兒,他們的家人就一聲不吭地半夜搬家了,都沒有和鄰居打招呼,坐著一輛大卡車,像逃跑一樣?!?/br> 敏夫皺眉:“這附近有半夜營業的搬家公司嗎?” “奇怪的搬家,奇怪的外鄉人?!崩习鍑@了一口氣,“村子最近真的不太平?!?/br> 門邊的風鈴響起,穿著僧袍的男人走了進來,面色不太好看。 他剛進來就被司機叫走,似乎有寺院的人找來。 靜信向大家問了好,低聲湊到敏夫耳邊。 男人面色一沉。 “德子,你吃完飯和靜信回寺院。” 燴飯只吃了一半,急沖沖地,留下一個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