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憶夢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突然睜開了眼睛,而后好半天都無法思考。 他還記得尤俐伽對他說的話。在一方面他想殺他,另一方面卻又總想為他做些什么,于是開始避不見面,于是到了最后連一句話都無法多說。 在最出分離出陰影時,他確實想殺他,只因為他是黑暗。 然而時間拖愈久,他的心不再堅定,無法下手的原因卻是連自己都找不出。 『我最喜歡你了!』 曾經那樣笑著看著自己,會模仿著自己,有著小孩子外表的陰影,或許是他現在,唯一還記得清楚的臉孔。 然而如果只是這樣的理由又太過薄弱。 許久之前,他們幾乎就快要正面衝突的那一次,他完整的想起了孩子在他身旁時所有的笑容,在他還未決定要怎么做時,他已經放過那個人類,避開衝突。 這是不對的。 他是代表罪的天使,也是除罪的惡魔。不是因為神,也不是為了天界,而是因為這是他的職責,他認同的榮耀。也是什么都不再相信的現在,他唯一的支撐。 『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 在那時他不斷這樣告訴自己。而究竟無法下手的原因在哪,他找不出;要殺他的理由,只有他是陰影一條。 如果可以,如果殺死他的理由再多一條就好了。 于是在他知道了尤利伽就是阿斯莫德的時候,他恍恍惚惚的接下了某個人類的訴求。 『我需要你幫忙!』 孩子在被他殺過一次后化出了這個人,而后又與這人同化。他不知道尤利伽究竟該算是那時有著小孩外表的陰影,還是另一個個體,就像他不知道這人的心情是否還一如那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期望一如那時,還是期望變質。 『好。』 過多的矛盾,到最后已經不知道是什么,打成了無可解開的死結。 有時候他會想,如果沒有那些笑容,那句喜歡,會不會少一點猶豫,就能下手了? 他無法面對孩子,儘管面對尤利伽也一樣無話可說。 他是那個孩子,卻又不再是孩子。他們曾經是同一個人,如今卻分了開來。 在被他殺死的那一刻,孩子一分為二,一個已經長大如成人,另一個卻還停留在過去,固執的守著孩子的模樣。 尤利伽像是孩子的替代品,又像是長大了的孩子,提醒他時間的流逝,告訴他,他曾經殺了他。 他從沒去探究過為什么孩子又活了過來,或許是因為他知道一旦他知道了就一定會去破壞掉。 下一次,孩子就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在那時,說著那些根本辦不到的事情,事后他勉強給予自己的理由是意外。那時孩子再度站到他面前時,那憎恨卻又脆弱得像是將要哭出來得神情,他沒辦法繼續保持無動于衷。 反正終究是要死在他手上的,在事后他告訴自己,讓一個將死的人懷抱最后一個美夢也不為過。 只是一個謊言而已。 而后在無法克制的情況下他又說了一個又一個的謊。 永遠不會實現,難以圓過去的謊。 像是騙他又像在騙自己。 其實在拼命尋找理由的同時他也明白,如果始終找不出來,那謊言就會持續下去,甚至可能總有天成真,而這是他恐懼,也絕對不能做的事情。 〈在撕裂象徵天使的白色翅膀的時刻,他的信仰連同他的精神已經破碎過一次。〉 迷惘了許久,終于他又動了手,他將他交給那群不懷好意的眾生。 『這一次、這一次一定可以……』 隔著手套,以沾過圣水的布擦過毛尖,從矛端釋放出死能,在尤利伽感應的區域外等候時機,這一次,不可能失敗的。 然而,在刺穿尤利伽的同時,他的手卻微不可及的偏了一下,從最要害的本源中心旁擦刺進去。 尤利伽的本源異常的不穩定,甚至精神不是很集中,就好像同時在做很多事。 和跟那時一樣,睜大疑惑的黑眼睛,黑的令他倍感熟悉。 告訴自己那是尤利伽反應不及,不去想更深一層。為什么?即使他心底有個小小渴望問出的疑惑。 只是,即使查覺有異,他依然選擇忽略了過去。 直到真正衝突的時刻來臨,他終于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留下他,于是他受了瀕死的重傷退出這場局。 而沒死的他又一如先前所料的懊悔,他應該殺了他。 而那曾經燦爛的笑容,也轉成了深沉的憎恨,這一次孩子不是懷抱著巨大的悲傷發洩或睡去,而是站在他面前,帶著強烈的殺意。 即使孩子攻擊的是人類,但殺意是對他而來。他知道這只是先后順序。 這樣才是應該有的局面,他這樣告訴自己。 只是失去心的胸口卻更加的空洞,像是吹進了血液里的風更加寒冷,于是他知道了,就如同以往,失去的東西再也回不來。 他知道他的時間逐漸邁進,而他沒有任何有效阻止的方法。其實他可以藉此留下尤利伽,但他不能,這是他的職責,另一方面他也隱隱的希望時間的到來。 「下次、下次……」 喃喃自語著,他凝視著地獄。 ──為什么要救他呢? ──為什么又活了下來? 如果死了就好了,不論是他還是他。又或者,那時他們一起死去就好了。 這樣的念頭時常隱約的浮現,然而他不愿意承認。 『我不會去在意的,所以,還是跟以前一樣吧。』 他不知道尤利伽是怎么能說出來的,就如同在這些話后他無法將質疑說出口。 為什么要救他呢?他覺得他們以前是怎么相處的? 在這之后的再次見面,難堪的沉默里,尤利伽突然又開口。 「那不是他的話,而我只是在陳述事實。這對你不重要。關于他的,我想告訴你,一個明明知道自己死了,卻還能睜開眼,看著生前的一切,甚至是殺死他的人,你應該明白是什么心情。」 他的確知道,那種懷抱著絕望醒來,對于一切都憎恨上,無法見到別人幸福也看不見生前覺得美好的事物。即使現在已經平復,但有時仍會激起。不同的是他憎恨的魔族已死,而孩子憎恨的他還活著。 他醒了,卻發現想殺的人已死,而殺死他們的孩子,則拖著損壞的生命,露出跟以往一樣的笑容,然后告訴他,他是照他的期望。 明明自己也想做,然而他無法承認。一股強烈的情緒堵在他的意識里分分秒秒都在提醒,無法手刃仇人,和活著時蔓延的絕望,于是他將孩子按倒在地,用對于孩子來講過于巨大的血矛刺穿了那小小的幼體,看著孩子劇烈的掙扎和刺耳的哭叫,大大的黑色瞳仁里逐漸涌出來熟悉的空洞和絕望。 沒等孩子死去他就走了,連一眼都沒回過頭看。 其實殺死自己的人正是自己,也是他將自己的心扯爛后丟棄。那一顆鮮紅而模糊的心,那膩人而腥臭的味道,在意識里最后短短的,一秒鐘不到他卻記到了現在。 失去心后的他開始發現,活著是1件很累的事情。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身為他真正半身的我,面對分化他的你,又應該有怎樣的姿態?我和你的不同,你一定明白,也一定,不明白。』 尤利伽用著平淡的、安靜的笑容說完就乾脆的走了。這里是尤利伽的地方,他卻走得像該走的本來就是他。 因為那固執的孩子在意的只有他。孩子不當尤利伽為半身,而僅是在外形上相似于他的替代品。 于是孩子對于他是殺意,對于尤利伽的卻是恨意。孩子想殺他是出于自衛,而孩子恨尤利伽卻是因為尤利伽與他的相似,尤利伽代替了他被憎恨。 他們是一種很怪異的關系,莫名其妙的被串連了起來,好像他們才是一體兩面的雙生。就像尤利伽在他面前,取代〈亦或者是代替?〉了孩子與他來往,甚至是必須殺死的對象。 所以他隨都能再讓孩子對他露出笑容,說最喜歡,而尤利伽則要背負上明明是他所做的一切引來的憎恨。只要他愿意。 活著的時候閉上眼,他總會想到過往的事情。 『小尤,走啦走啦!克蒙兒,去堵好那邊的路,等我抓到小尤就可以走了!』 那個紅發天使從未如此平靜,臉孔總是帶著過于張揚鮮明的笑容。 那兩個天使都是他最喜歡的人,然而那時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克蒙兒和米凱爾會完全對立,有一天他會必須做出選擇。 明明那時感情都那么好,墮天之后他總是在混亂的夢境里醒來。 『小尤,對不起。』 噩夢里的克蒙兒回過頭,面無表情的對著匆匆趕來的他說了這一句。 自他被神允許墮天的那時開始,一切就都不對了。 已經魔化完成的俊美天使,張揚著巨大的黑翼,而在他腳邊躺下的是曾有戰車之稱的米凱爾的身體,在他利劍下滴下的是那個天軍統帥米凱爾的血。 總是很吵很吵的紅發天使在這天過后就再也不會來煩他了。 他瘋狂得刺傷了克蒙兒,對著同樣沉默而悲傷的藍眼卻沒辦法動手,那始終會拉著自己的魔天使毫不防備他。 最后他只能放下矛,然后背對著那曾是他最仰慕的天使。 走近不再動,平靜的閉起眼即將回歸的米凱爾,他一面吐出破碎的道歉,一面用自己顫抖的手將人抱起離開。 他辦不到,一如對映著現在。 在強烈的殺意下卻又渴望他們繼續活下去。 一直一直活著,彷彿時間久了就能回到以前。 明知道會被規則找上他還是做了,因為無法放任事情發展下去。 于是他終于知道,他們永遠不會和好,他能不斷的為他放棄,下限一步步的退讓,卻沒有選擇,他依然會心心念念著要殺了他。 他們的界線就是這么清楚。 于是他終于知道,失去的究竟有多么不可挽回;于是他終于明白,他所喜歡的一切再也不會回來了。 正如那個紅發天使再也不會強拉著他煩著他吵著他逼著他帶著他到處跑了。 『小尤,你不要怪克蒙兒,是我希望他這樣做的。是我明知他的情況還來刺激他,我跟他說,神的旨意是讓我下來處理拉婓爾。』 失去半身的天使沒有為之存在的必要,這是天界的潛規則。 那時他瘋狂似的在傷痕累累的克蒙兒身上劃出一道極深的傷口,直到墮落的天使帶著淡漠又有些復雜的神情離開,米凱爾的話才讓他回過神來。 『是我明知道他的異常還去刺激,是我想找死,』 紅發的天使就靠在他身上,帶著最后虛弱的笑容。 『我不能背叛我的榮耀,卻又無法出手......再這樣下去,繼克蒙兒后,一定會對上尤葉耶曼,雖然那傢伙沒幾點讓人喜歡的……但他是我的雙生子。』 『你愛他嗎?』 『我不知道,我覺得我不喜歡那傢伙,加百列比他好上一千倍……但我能為他放棄。就算那傢伙誰都相信就是不信我。』 而后紅發的天使輕輕的,用盡最后的力氣,虛弱的抓住他的手,在他無法抗拒的情況下吐出要求。 『小尤,殺了我......或者不要救我,死亡,是我最后的榮耀,唯一還剩下的……職責!』 米凱爾的笑容里有著淡淡的悲傷和恨意。 『我的……雙子……』 最后的意識漸漸消散,紅發的天使已經說不出話,無法阻止的死亡時刻逼迫來臨。低低的,模糊了得氣音里,透出了無盡的苦澀。 失去了術法的遮蔽,這時他才發現米凱爾恢復了知覺。 神真正的旨意,恐怕是尤葉耶曼。于是米凱爾的違抗使他恢復了知覺成為墮落天使。 恐怕在米凱爾尚未出征之時就是了,而在天界墮落天使的傷是無法治癒的,直到米凱爾無法繼續貫徹他的榮耀。 所以天界戰車之稱的米凱爾才會輕易的敗在克蒙兒手上。 從那一刻起,他對于神搖搖欲墜的信任終于崩塌,他依然貫徹他的職責,卻不愿意信神。他的所作所為,只為了他的榮耀。 他還記得,在日后面對克蒙兒時,即使已經不知道怎么面對這個人,明明已經離開了,在克蒙兒來找時他還是默默得幫他。 只是這又究竟有留下什么了呢? 然而就算明白,他也做不到,明明是一樣重要。 而后,畫面到了這時候總會轉成尤俐伽胸口被貫穿的那時,或者是孩子被他親手釘死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總會被驚醒,從流淚的狀態完全醒過來,夾帶著一陣強烈的恐慌。 他總會跟著想起米凱爾已經潰散回歸的事情,什么都不剩。 他不恨克蒙兒,但他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他不知道該怎么在此之后去跟對方好好相處。 時過至今,一切的歷史彷彿都再不斷重復。 就快要連最后的依存都失去,在他失去心前最后的遺留。 而這其實是他造成的。 他無法在閉上眼時不想起這些,也無法在休息時不憶起過往。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睡過了,卻是連僅閉上眼放空思想都無法得到片刻寧靜。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我陪著你,一起走過春季冬季……』 細小稚幼的聲音響起,猛然的錯愕,四周的寂靜,聲音碎裂的如同那些過往,再無聲息。 恍惚間好像孩子還再對他說著最喜歡,好像那鮮艷的發絲還再飛揚,好像那雙藍眼會柔合著注視一切。 最后他將頭埋入膝蓋,縮起了身子。 總是要抓住什么,總是要留下一些,至少把還能留下的留下。 尤利伽,你和孩子,這一次暫且放過你們,你們就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活的好好的,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好好的。 下一次,讓我見到你們,我就殺了你們! 不要讓我見到……不要再讓我見到……不要…… 「……不要……」 滑過唇邊的苦澀讓他再也無法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