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玫 12
時間應該要帶走傷痛,我在臺灣游歷時很相信這句話,還堅信會有美好未來,那些不堪的記憶卻飄散在家鄉空氣中,想忘反倒更為清楚,原本打開的心胸,竟又封閉起來,弄得我心情差勁。 誤點很糟糕,這點不管在哪遇到,都是能夠肯定的,但當你幾乎二十四小時沒闔眼,身邊的旅客又大吼大叫時,糟糕的程度能輕易上升一百點。 比臺灣市中心尖峰還多上十倍的吵鬧、擁擠、臟亂,我被擠來擠去,幾次都要趴倒在地,沒人愿意扶我一把,譏笑怒罵倒是沒有少過。 好容易擠到買票口,不知被插幾次隊才輪到我,也許是太忙,那站務員口氣不是很好,但總算是拿到票,我正拿起拐杖要離開。 「快點好不好,瘸子去討飯吃,干什么在這擋路,老子時間值多少錢你知不知道!」 后頭人這樣罵著,對象無疑問是我,他個子不比我高多少,滿身酒氣煙味,眼神看來不太正派,我后頭一開始并不是排他的,應該是強迫別人讓位,難怪他后頭的人離他有一尺遠。 生氣歸生氣,我不想耽誤時間,背好包就要走,他卻搭上我的肩膀,擺明不讓我走,還笑得很噁心。 「但這張臉皮還不錯看,就跟了我,我會好好疼你。」 「是楊玫!」 還沒來得及罵他不要臉,一個拿畫板的學生驚叫出聲,他的畫板同伴也跟著呼應,原本分散的喧鬧,一口氣集中起來。 關注的人一多,那sao擾我的人就飛也似的逃離現場,幾個大膽些的人上前要求我合照,我用很累推托掉,低調離開那里。 好容易上了火車,在還算柔軟、卻不舒服的椅子坐下,恍惚看著窗外,鵝黃陽光淡灑著,不遠處河道波光粼粼著反射不刺眼的光。 『好適合喝茶的陽光。』 火車發動,變化不大的景象飄忽而過速度加劇起來,腦袋也快速跑著回憶畫面。 ★ 荷花村總是晴朗的天氣多,快中午時刻,太陽直直在頭頂上,影子縮得幾乎看不見,連屋簷都聚不了什么陰影,這對源立來說就像被軟禁在自已家一樣,要見到他得自已去拜訪才行,我咚咚的敲響源立的門。 這種小村也沒什么事好做,去他家拜訪變成常態,說得好像我跟他混得很熟一般,但村里哪個人家不是門隨時開開,高興進就能進。 雖然源立都有關門,可是有關門又怎樣,還不是誰來就幫誰開門,門其實也沒有上鎖,上次盧太還自己開門進去的。 他果然連是誰都不問就開門,一看是我不是道早安,倒先擠出耐心解惑的表情:「怎么了?」 每次見面,他好像總是用這三個字開場,可我自己都知道,看到我這副不太正常的表情,正常人都該會這么說。 「誰來你就都開門嗎?」 邊研究著源立身上的舊衣裳邊嘀咕。樣式像是時代劇中民國初年會有的,材質是很低劣的粗麻布,光看就覺得背發癢,整件洗到有些發灰,袖口磨損得嚴重,同樣材質的藍染褲子退成天藍,只要他垂下眼簾,藏起那唯一不同的青瞳,低調得隨時能隱沒在大氣不讓人察覺。 「大家都那么熟了,難道要我不開門?」 我知道他是故意這樣說,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我會被牽著鼻子走? 「最少晚上睡覺該有個鎖。」 我握拳。要是哪天有個不明不白的,爬上他的床要他負責,那我……不,看他怎么辦! 「我家也沒什么值錢的。」 源立擺明著在裝傻,轉身回頭進屋里。 「我是說,人身安全……。」 我關上門同時咕噥,不知他聽到沒。 「跟人比起來,更該擔心鬼,神出鬼沒的。」 在踏進屋里時,我聽見源立這么說,這話說得懸,但他沒給我追問的機會,招呼我坐下后就藉口煮茶逃進廚房去。煮茶似乎是他的興趣,幾天來拜訪,每次都能喝到各式藥膳茶,一直都是那套銀壺配玻璃杯碟的茶具,倒還沒有不合適的飲品。 他似乎每天都會事先準備好,只是再加熱端出罷了,這次不知在東摸西摸什么,弄得特別久。 「哈啊。」 香甜花香真讓人想睡,我打個大哈欠,嘴都還沒閉上,突傳來的杯盤清脆碰撞聲讓我回過神來,我趕緊舉手遮嘴,有些氣憤的抬頭,看見源立也遮著嘴,墨綠色眼睛滿佈笑意,只是一接觸到我的眼神就硬閉上嘴,但眼睛里的開心卻從沒退過。 今天茶呈金黃色,一朵乾燥菊花在中飄浮著轉圈,捧起感受到溫暖卻不燙手的溫度,嗅嗅甜中帶nongnong花香。 這次他幫自己倒滿一杯,對著茶吸了一口又一口的氣,臉上表情幾乎像是在吸毒,最后斜起杯子,讓唇沾了下試味道,便就又放下杯子,上次煮冰糖木耳時也是,聞到鼻尖都要碰到,也只喝了一匙。 「怎么了?」 當他注意力從自已杯子轉到我的杯子,看到茶并沒有減少便開口問著,綠色的眼慢慢上移,目光在我臉上半部快速點了下就離開。 我跟盧太就差這么多嘛?明明可以直視她眼睛說話的,為什么我的臉就連一秒也沒辦法看? 「只……只是有點燙,想放涼些喝。」 我淺淺嗅過,有熱氣的加持,蜂蜜的香幾乎要甜入心里,一入口先感覺到花香,接著濃厚蜂蜜纏繞舌尖,慢慢和菊花香融合,到了舌根漫上鼻腔。 「會太甜嗎?」 源立神色有些緊張詢問我,眉毛拗到要斷掉似的,回想起來,自從我說酸梅湯不夠酸后,這反應才開始出現。 「剛剛好。」 我放下茶杯說著,他松口氣,開始翻書打發時間,茶就擱在那,杯沿結著一滴水剛剛淺嚐留下的水珠,壁上則籠罩霧氣,菊花停靠在邊,瓣在水里有生命似的緩動,只是隨著時間流逝,漸漸失去活力,冉冉上升的白煙不再舞動,冷卻后的水滴封住香氣結于杯壁。 「都倒了為什么不喝?」 「我不太喝甜的。」 源立推開茶刻意不看,語氣中一點討厭的意思都沒有,雖然也許是我太過要求說話精準,但還是在意他說的是不太,而不是不愛。 「不喝干嘛倒,剛不也喝一口了,真浪費。」 「茶是我煮的,如果我都不喝,怕你懷疑我加了什么進去。」 「你在想什么啊,我要是懷疑就不會喝了,況且……,」沒想到他就那么乾脆的讓我套話,反而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擊,只好質疑起他的做法,「還可以在杯子動手腳,喝同一壺茶也不能證明什么。」 我搬上之前在推理卡通看到的手法,當然不是真的懷疑他,就是有點想賭氣,但他只是沉默,一臉很傷心的樣子,弄得好像我在教訓他一般。 「我有表現得很不相信你嗎?」[ 我這樣說,希望他能知道我沒有在怪他,源立眼珠轉了轉,故意表現想得很認真的樣子,最后聳聳肩放棄解釋。 「茶冷了,我去熱一下。」 「什么嘛。」 我扁嘴,目光落到前放那堆書,探身確定他走進廚房,偷翻起源立桌上堆著的攝影集,數量少說有十本,什么時代的都有,最多還是幾十年前的,照片都是黑白,就三十歲左右的游子來說,看到那么久前還真有點奇怪。 拿起『老臺灣風華』,出版年份倒是很新,繁體字我讀得很不習慣,隨便瞄瞄就算了,只大約看到說明再再出現『光復』,后半都在說經濟成長多少多少,照片多是工廠和穿金戴銀的工人照片。 印刷品的廣告顏料味道也隨翻頁的風釋出,我沒再看內容,只是翻著玩,其中一頁不知夾帶什么,打斷原很流暢的翻頁動作,再看向廚房方向沒動靜才抽起來,看來是一個家族的合照,攝影品質不佳加上年代久遠,里頭人又多,根本看不清臉長什么樣子,背景是一家很有規模的中藥行,大匾額寫著店名,相當氣派。 瞇眼想看清人臉,腳步聲卻驅使我抬頭,他看著我手上照片臉孔抽動了下,不像在生氣,卻也不是太高興。 「這張是……?」 「老家的照片。」 源立急遽回應著,坐下后才將茶倒滿我的杯子,高溫度讓杯上霧氣濃重,我想勾起杯,卻被燙得縮手,他放下壺,發出比之前還重點聲響,讓我想起重重放下啤酒杯的動作。 加熱過后的茶味道更發濃烈,蜂蜜的味道幾乎蓋過菊花,我突然想起要做菊花茶得把菊花搗碎,感覺是個蠻傷感的步驟,把好好的一朵花弄得碎碎的,源立的窗臺邊有種著幾盆,剛看時并沒有變少,終究對他來說,要把花碎尸心里會怪怪的吧? 「你離開幾年了?」 我手放在桌上,指尖碰著指尖,好奇的問著。 「在那住到20歲。」 也許跟多久沒回去比起來,在哪年離開家鄉印象會更深,源立不假思索說著,不悅淡了很多,口氣中滿是可惜,眼睛再透出堅定的渴望。 差不多十年。我估算一下,很想問他為何年紀輕輕要離開家那么久,還不像是不想回去的樣子。 「現在交通那么方便,為什么不回去?」 聽我疑問,他沒有要別再提,只是咬著食指指側思索,過了會放開,淡淡齒痕沾著口水,看來并不是咬得很大力。 「和家人處得不好,才離開的,現在回去我想也沒有了解我的人。」 說到家人時,他停下來吞了口口水,說到離開時又停下,用雙手抹抹臉,垂下眼皮擋住眼中情緒。 「關係不好嗎?」 源立不太起眼,又是逆來順受的個性,處得不好一定是有什么誤會,要是好好解開,他就能好好回去家鄉,不用再獨自忍受煎熬了。 「我以前很叛逆,整天亂花錢、打人、賭博,逃家也不算很稀奇。」 他苦笑著細數荒唐,,絲毫野氣也沒發出的他,居然有這樣的時代。 「真想看你那時都怎么打扮。」 他一聽,噗嗤笑出來,放任小巧白皙的牙暴露在空氣中。 ★ 將眼睛張開一條縫,已經是中午時刻,強烈陽光直射大地,影子躲在萬物背后,偷偷觀察著在陽光下的人們。 我枕著頭,露出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