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
月明星稀,校門口,忠難不在。 因果空蕩蕩的右手垂在口袋邊,夏小娟在她面前揮著手說明天見,那麻花辮在路燈下一晃一晃的,她才緩緩舉起左手與她揮別。 她站在一涌而出的人群之中,人們從一股撞到她周身便短暫地分叉開來又融成一股,校門像流水線的閘門,一擰開所有人與氣都流了出來。好像因果是唯一的固體。 他為什么不在? 因果放下揮別的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機,屏幕把她的臉在昏暗中照亮,他們的聊天停留在中午短暫的對話。 他憑什么不在? 她甚至想立刻就按下語音電話質問他,可是手指懸在屏幕上,又萌生出“我為什么會需要他在”的疑問。 因為他貫徹了她一整個人生,他徹底把手融進了她的血rou之中?因為他從來沒放過手,他分明說過“不要離開我”,但他憑什么放了手?因為他惡心的愛化作一句輕飄飄的謊言,其實根本就不是非她不可? 咬指甲的聲音咔噠咔噠響,她作為這一片氣之中唯一的固體,并不堅韌地被推來擲去,她的目光飄移四散,企圖在這陌生的每一張臉上尋找到她的答案。 “騙子...”她無數次重復著,“從來都沒說過一句真話...騙子、騙子、騙子——吞千針...吞千針、吞千針——” 她啃得指甲溢出血來,突然肩膀上被搭上一只手,她全身心都緊繃著被輕輕一觸就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起初以為是郭懷仁又找上來,但回過頭來見到高聳的身高時吊起的心又墜了下去,總覺得如果因為看到他而滿心雀躍更為惡心,所以直到看清來者一直都是那樣一張繃著弦的臉。 可他終歸不會出現,因為他就是個十足的騙子。 秋雪亭看她,也得低著頭,因果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到這個倒霉的女孩子,在路燈與月亮的打光之下,與被太陽整一個照拂時并不相同,也不知是她情緒的緣故,顯得異常凄迷。 “你是、因果嗎?”她的膽怯與她的身高并不相稱。 因果只抬著腦袋盯著她看,不言不語。 秋雪亭見她深黑的眼眸替她回答,便匆匆地從書包里拿出一沓卷子遞到她面前,說:“這個是...忠難的作業。” 仿佛是幫忙傳遞情書一般地發顫。 她握得不緊,因果伸手一抽就把卷子抱在了懷里,秋雪亭抬起頭來,那固體一般的因果已經不知為何擠出了這遍地的氣,甚至被人與人的身高埋藏在了人潮之中,一瞬之間便無影無蹤。 因果不想看到任何形式的愛圍繞在忠難身邊,她嫉恨愛,嫉恨忠難的愛,嫉恨給予忠難的愛,嫉恨因愛而生因愛而死嫉恨愛于生死之間。 她逃出人潮,用那本不該用來奔跑的腿奔流于這本不該只有她一人的道路。 試卷在她懷里被吹得摩擦聲響,卷角總刮蹭到她的下巴,所有人都漫步于此,唯有她奔流不息,馬不停蹄。 好像弄丟了什么東西,她非得質問清楚才行。 我的愛呢?我所能接收到的愛呢?為什么我的人生只有過客與你?你為什么不在?你憑什么不在?口口聲聲說讓我不要離開,你又為什么不在我身邊?你要丟下我?你覺得我果然是個大麻煩?你被我逼瘋了?你為了我殺了多少人?他們在我的食物中嗎?你真的愛我嗎?你愛的真的是因果嗎?你想殺死我嗎?你非要我活下來嗎?你想讓我痛苦嗎?你想讓我幸福嗎?你看到過去了嗎?你看得到未來嗎?你活在現在嗎?非得是我不可嗎?為什么非得是我不可?我是什么?我應該是什么?我得是什么?你是忠難嗎?你是桓難嗎?你是?你是?—— 轟然一聲車鳴,把因果混亂至極點的思緒頓然喚回,她把目光重新聚焦于這個世界,飛馳而過的擁擠大巴車,卻仍然能從這邊的窗戶透向另一面窗戶,閃著紅光的小人周圍擴散出光圈,她懷中的試卷被風吹得呼啦啦地響,短發被吹向一邊,吸進的氧氣如此寒涼。 大巴車拖著笨重的身體壓過虛擬的白色條紋之路,眼前終于風光明朗。 她的目光從那紅色小人處一點一點地往外飄去,卻見細碎的發同樣被冷風吹拂而起,他仿佛與她共通呼吸,將她吸入的寒涼化作白霧還給空氣。 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海市蜃樓。 他與她長久對望,仿佛在認識一個新的對方。 在那紅色的小人消失,跳出綠光的瞬間,他似乎意圖踏出步伐來打破這心照不宣的初次見面,但因果卻倏然轉身,朝著反方向倉皇逃離。 她在心里無聲地大喊著,我什么也沒有呀!你要搶走我什么東西呀! 忠難的速度之快,她甚至都沒能逃跑幾步就被他一把攬在了懷里,他握著因果瘦弱的肩,快要把指甲陷進本就沒有多少的rou里,他急促的喘息漾在空氣之中,化作一縷一縷的白煙。 因果甚至沒有掙扎,只是默默地被他愈來愈緊的懷抱勒住,聽他在背后說著剛剛生產出來的糖果謊言。 “快遞送錯地方了我找了好久,沒注意時間...來晚了些,怎么看見我就跑?做什么壞事了?喊警察來抓我來了?” 她不說話,因為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她看,也許換在沒人的地方她已經在嘶叫著撕秋雪亭遞來的試卷,一邊在內心詰問“你為什么不在”一邊在嘴上毫無邏輯可言地恨他、讓他去死,用書包打他,好像這樣就能裝出自己有多恨他的樣子。 因果轉過頭來,忠難原先有些調笑的表情倏地沉了下來。 她殷紅的眼眶噙著淚。 把我的心還給我。 我的、我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