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因果感覺今天醒了好幾次,可她也許從未真正醒來過。 忠難的房間,忠難的背影,一杯咖啡,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他一如既往以背影與書本示人,好像一切與他都毫無瓜葛,他只是一個一目千行的讀者。 她想起身,卻發(fā)現(xiàn)手臂被釘在了身上,好像有什么捆縛著她的身體,連腿都動彈不得。她試圖掙扎開束縛的聲音令他從書本世界中脫出,轉(zhuǎn)過頭來。 “你剛才神志不清地又鬧自殺,我怕傷到你就把你綁起來了。” 他站起身,將書像山一樣撐在小桌子上,影子蓋在她臉上,掀開厚實的被褥,因果看到自己的身體被一根根黑色的亮光皮帶捆成即將要送去火葬場火化的尸體,區(qū)別在于他們有一層鮮艷花朵的大紅色裹尸布,她不過是一個被約束帶綁在床上的精神病人。 “現(xiàn)在清醒了?”他一條腿擱置在床沿,雙手撐在床上問。 因果的臉色太差了,他仍然不覺得能解開皮帶。 見她不回話,忠難坐在了床沿,給她展示脖子上仿佛被貓尖銳的指甲抓過的叁道血痕,“你差點掐死我。” 她總算轉(zhuǎn)過了眼珠,盯著他脖子上的血痕,又轉(zhuǎn)溜了回來垂下去。 “...那你cao我了嗎?”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好像沒有任何重量。 忠難碰到傷口還“嘶”了一聲,聽她渺小地飄出的話語,嘆了口氣:“我下面還鎖著。” “不上鎖就會趁我神志不清的時候強jian我嗎?!” 她喊叫出來的瞬間又被忠難接踵而來的嘶啞按下:“我要是那樣的人你現(xiàn)在手腳都沒有了!” 因果驚恐地瞪著一臉“你還要我怎么樣”的忠難,她用著被和大腿捆縛在一起的手把身子挪到墻邊,他跟著爬上了床,因果看著他愈來愈近,近到能把發(fā)燒呼出的熱氣撲在他風(fēng)吹過的臉上,他把她框在臂膀之中,框在呼吸之間。 “所以你甚至想把我的手腳都砍掉?”因果每個音都發(fā)著顫,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所以盯在他的頸間——愛心鏤空choker,她越發(fā)不安。 他可能覺得和因果聊這個話題總是很累,索性不回答她,自顧自地伸出手,還未觸碰到她的臉,她就瑟縮地閉上眼睛,他嘆氣,撫上她的臉頰,還燒著,額頭也燙,她整個人像熔燒爐。 “你把身體和精神都搞得一團糟,這樣我怎么放心讓你去上學(xué)?” “你還說不是人身監(jiān)禁我!”因果睜開眼,被他說得心煩,“又綁我、又不讓我交朋友,甚至還不讓我去上學(xué),什么都是按著你的標(biāo)準(zhǔn)來。你太虛偽了,你連囚禁我都搞得那么虛偽,什么為我好——你們都為我好,我真的好嗎?——” 他突然捧上因果的臉,每根手指指腹都陷進她本就沒什么rou的臉里,她被迫直視他滿眼都是她的眼睛,可她不想被凝視,她討厭被凝視,可顴骨被掐得好痛,她不得不接受凝視。 “小因,”他念著嚼了無數(shù)次反芻上來的名,拇指微微劃過她的眼瞼,像要用手把她的臉刻在身體記憶里,“我沒得到過任何一樣?xùn)|西,你是唯一屬于我的東西了。” 她聽得快要碎掉了。 “那你為什么說愛我?” “我愛你啊。” “那不是愛——” 他沉默,沉默像一本無字天書。 忠難什么都得學(xué),什么都學(xué)得會,晦澀難懂的哲學(xué)理論、復(fù)雜如另一種文字的物理學(xué)、不知怎么創(chuàng)造出來的語種,他都學(xué)了,他都會了,所有人都稱贊他是天才,他回過頭想找母親討要贊賞,卻發(fā)現(xiàn)哪里都找不到她。 誰來給他上愛的第一課? 他的人生被母親的壓力填充,卻永遠(yuǎn)見不到母親本人,她仿佛看不見他的天賦與努力,只盯著他的錯處,他一錯,她暴力的愛就來了。 在一眼望去看不見母親的幼時,他只能低下頭,小小的因果拉著他的手,他羨慕她,羨慕她無知地對世界充滿著無盡的好奇,他嫉妒她,嫉妒她活得天真爛漫,他恨她,恨她這雙看不見世界背面的清澈雙眸。 可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因果滿手的血,吸干了血涂上碘伏,是猙獰的鞭痕,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見底面的魚了,渾濁得像掉進了和他同樣的一片沼澤。 他問因果,誰打的你? 因果說——mama,mama喝酒了就打我。 他卑劣的愛竟然是從那一瞬間萌發(fā)的,他的愛是一種幸災(zāi)樂禍!他的愛居然是歡迎加入!可笑得太過徹底,導(dǎo)致他也成為幫兇,一個在因果抹著淚的時候擺出幸災(zāi)樂禍之笑的幫兇。 他抱著小小的因果,說,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心情不好。 因果下一次來,腿上全是淤青,臉上也有一塊青紫色的淤傷。 “她又喝酒了?” “沒有,是我考得不好。” 他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那是因為她希望你變得更好。” 第叁次,他親眼看見白宵打了因果一巴掌,又哭著抱起她撫摸著她臉上的印子說“對不起,對不起,果果,我愛你,我也沒有辦法,我是愛你的,你原諒mama,mama也沒有辦法”。 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有父母是會對孩子說“我愛你”的。 他又好恨因果。 可她看起來很痛苦。 啊,他又無比地愛她。 怎么能說那不是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