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霧蒙蒙的夜,要吃下整座城市似的模糊一切。 燈光撲朔之下從霧里鉆出個人影,藍白相間的高中校服像個麻布袋似的套在她的身上,光晃過她游離的眼睛,走過,吞入黑暗之中,便照到了她手里拖著的、艷粉色印著芭比的真正的麻布袋。但太小了,或是說里面的東西太大了,合不攏拉鏈,只是被燈看見了短短兩秒鐘,但燈清晰地照著那被拉鏈擠兌著的黑色頭發,跟雜草似的要從芭比色的花盆里長出來。 這件事你知我知,她知燈知就行了。 麻布袋拖著摩擦石板地的聲音刺耳得連鳥都聽不下去,撲著翅膀鉆進霧里,但她只能毫無目的地拖著向前。破舊的居民樓,忽明忽滅的路燈,亮一盞,往后三盞都是熄的,縱有行人騎車路過也看不清她拖著什么,只覺得刺耳便擦肩而過。 要拖上橋,她走臺階,把麻布袋沿著坡往上拽,但里面的人實在太重了,身體順著重力把拉鏈撥了開直直地從麻布袋里滾了出來。她覺得手上一輕,再聽“砰”地一聲,手上只剩單個袋的重量了。 “...阿難!”她撇下麻布袋小碎步跑下了臺階,小聲喚了句,但這兒太黑了,只能摸索著摸到他的臉,發現他不是完全平躺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像是枕著什么。她摸上額頭,有股濕潤感,湊鼻間嗅了嗅,一股鐵銹味鉆進大腦里告訴她這是血。 她摸到他腦后有塊大石頭,這下好了,原本可能沒死透,這一撞應該徹底死明白了。 她想也沒想就把血往他同樣的藍白相間校服上擦,拽著他的手臂重新裝回麻布袋里,為了防止他再掉出來,她一手拽著麻布袋的扎帶一手抓著他的手腕給拖上了橋。 沒了樹的遮擋,顯現出滿月的光亮,照得前路一片明。這座橋彎彎繞繞的,護欄也不高,她從前來這兒總怕會掉下去,或是幻想自己掉下去,從沒想過現在這個護欄的高度正好,只要輕輕一推,撲通一聲,那個芭比色的麻布袋與尸體就沉下到荷花池中。 他的尸體下去很久了,不知道會不會浮上來,不過水面倒是還未平復波浪,讓荷葉跟著晃,不見荷花,可能是入秋了。 她蹲在橋上注視著蕩起的水花,總覺得自己也會掉下去,但唯一的外作用只有風,除非她自己想跳下去,否則無論怎么想象都不會成真。 突然聽見有老人交談的聲音,她才回過神站起身來逃之夭夭。 她撞進霧里、撞進夜里,祈禱湖水能吃掉他的尸體,祈禱荷花在秋天盛放。 就像祈禱時間能倒流一樣荒謬可笑。 她就像往常一樣,回到家,看到對門是關著的,分明拖著他的尸體出門時是關著的,家里人回來了?還是被風吹的? 好在包已經背出來了,要是落在了他家就死定了。 還沉陷于無意義的拋尸后的胡思亂想,家門突然伴隨著一聲“吱呀”打了開,她被嚇得心臟怦怦直跳,卻見是mama浮著怒意的臉瞪著她。 “因果,”她知道mama一喊全名就大事不妙,“你看看現在幾點了?電話也不接,女孩子家家你不知道晚上有多危險啊?” 她這才從口袋里摸出了碎屏的手機,鎖屏消息欄赫然是mama的20個未接來電。 因果把手機塞回了口袋里,垂著腦袋不跟mama那雙怒意上頭的眼睛直視,只是撥著指甲蓋,盯著已經看不出是白鞋的灰鞋子,上面還有兩個腳印,左耳進右耳出地聽mama數落。 “對了,你看見忠難沒?”那個名字敏感地刺進了她的耳朵里,因果微微抬頭,但還是沒敢去看mama的眼睛,搖了搖頭。 “奇了怪了,老忠說他兒子電話也不接,我還說你倆指不定又跑哪兒玩去了。” 因果心虛地說,他要上補習班。 “上補習班也不能到這個點???電話也不回一個,讓父母多擔心啊。” 又聽mama扯到學習上,連著補習班也數落了她一頓,說mama不是不讓她上補習班,家里負擔不起,她在學校里在家里好好用功就行了,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 “我沒有想上補習班?!币蚬斪炝司?。 果不其然被扭了一下胳膊,她不抬腦袋也不說話了,就一直出神著用左腳踩右腳,把灰鞋子又踩出幾個腳印。外頭月亮都被云遮住了,樓道的燈也是壞的,她感覺背后陰森森的,但家又被mama這個龐然大物堵著,好像她無處可去。 終于是數落完了讓她進門,門關上就是要與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做個訣別,假裝從未發生過那樣的事。 因果本以為今天會很難睡著,但出乎意料地她好像并沒有那么在乎這件事,刷了會兒手機就沉沉地睡了,甚至都沒有做噩夢。 什么夢也沒做,明明她很會做夢,一覺醒來就好像在現實與夢境馬不停蹄地奔跑,根本無法得到真正的休息。但是在殺死忠難的那個夜晚,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睡眠質量。 在鬧鐘響前的三分鐘朦朧地清醒,她甚至感覺到身體從未有過的輕松。就好像過去一直被某道枷鎖牢牢束縛,而此刻這些蕩然無存,世間只有她自己與自己的身體。 她從床上下來,穿上白色校服短袖,昨天把長袖校服洗了,另一件也不知道去了哪兒,感覺現在天氣還不太熱,穿短袖應該沒什么問題。 一切都一如既往,一如既往的一個雞蛋,一杯牛奶,只是今天不太一樣地想換一雙新鞋子,她舍不得穿,但因為心情很好,所以換上了那雙粉色的帆布鞋。 其實每一天的生活并沒有很大區別,因果也和普通人一樣循環著重復的每一天。 比如說一如既往的,同桌孟露會用跑八百米的速度跑進班里來,臉紅得像要爆炸的氣球,坐到位置上汗就順著臉頰滴到桌上,以一副要去赴死的表情盯著她說:“物理作業!救命,我一點都不會啊!” 因果才坐下要拿出政治書,就見她伸手討要,只是嘆了口氣開始翻找物理作業,邊找邊說:“你昨天也跟我要,你偶爾也自己做一下啊?!?/br> “昨天哪里有啊,今天的特別難我一點都不會,我也是會自己做的好吧?!?/br> 因果愣了一下,轉過頭見孟露已經打開化妝鏡在上粉底液了。 “今天的不難啊...”她沒太在意,以為是孟露借的作業太多自己都忘了。 “你當然覺得不難啊,我連公式都不記得,怎么跟班級前三比。” 因果把物理作業本遞給了孟露,她匆忙涂上口紅抿了兩下,就把化妝品塞進抽屜里低頭就開始一頓抄。 “你27題空著吧,我覺得稍微有點難?!币蚬肫鹱蛱焖懔艘凰薜念}。 但是孟露翻了一頁疑惑地說:“啊?沒27題啊。” 因果皺著眉把自己的作業本拽了回來,忽地瞪大了眼睛,她昨天寫的作業怎么是一片空白?孟露還在跟她扯著作業本說先讓她抄完,因果茫然地松了手,有人在抱怨昨天誰是值日生為什么沒擦黑板。 就算因果的人生實在循環著重復每一天,但也不應該這每一天都完全一模一樣才對。 和昨天同樣的沒有擦黑板,同樣的值日生,值日生寫上的同樣的課表,一周一次的體育課,不該同時出現在兩天。 難道湖水能吃掉他的尸體,荷花能在秋天盛放。 而時間也能倒流? 這一切荒謬的事實她本以為都是巧合,但就在那個人完好無損地出現在班級門口那一刻,她手中的記號筆砸在了地上,劃出一道瑩黃色的印記。 原來不是她不再做夢了,而是噩夢來到了現實。 孟露抄作業抄到一半,余光瞥見因果僵硬的身體,朝她目之所及望了過去,她看到那個人往這邊走來,忽地雙目一亮—— “果果,你男朋友今天整發型了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