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顛倒晨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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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媛是個好女孩,品貌兼優(yōu),兩家還是世交,她與如意從小認(rèn)識,沒有陌生感,有機會成為一對,且長輩都樂見其成。 趙秋益做好了要與如意死磕的準(zhǔn)備,但是如意卻在某天忽然就答應(yīng)了和江媛相親,如此猝不及防,連趙秋益都懵了一會兒。 于是她就打鐵趁熱,又把謝衍叫到茶館,讓她在一眾親戚面前親眼看著如意和江媛走在一起,趙秋益看見謝衍眼里的淚花了,再看著她收拾好情緒,低聲向自己請教問題。 趙秋益幾乎要暢快地笑出來。如意讓所有親戚知道他有個女朋友,她就要在其他親戚面前糾正如意四年前的錯誤。 錯誤的就該被修正,不該出現(xiàn)在生命里的,就該早點離開。 或許是太過愉悅,她陡然就看謝衍順眼了。她與謝衍是真正的師生,批改過謝衍的作業(yè),指導(dǎo)過她的課題,她總是在斥責(zé)謝衍,但也迫使謝衍要以全副精力應(yīng)付專業(yè)課,謝衍對地理信息科學(xué)的所有認(rèn)知幾乎都來自于趙秋益。 將一個白紙般的孩子,培養(yǎng)成合自己意的樣子,這并不是趙秋益投身教育的初衷,但是數(shù)年里,她都因此而獲得無限的心理滿足。 如果不是如意的緣故,她或許會很喜歡謝衍這個學(xué)生。 但是凡事沒有如果,趙秋益想謝衍應(yīng)該感謝自己,幫她解決了戀情與學(xué)業(yè)間的矛盾,讓她能夠畢業(yè)且順利讀研,而如意有一個溫順聽話的新女友,也能安心出國進修,明明這才是對大家都好的結(jié)局。 趙秋益相信謝衍會趕在答辯前解決這件事,但是謝衍速度快的超乎她預(yù)料,那周周五,她就在學(xué)院樓下看見了如意。 說起來,趙秋益幾乎沒見過如意來這,其實她對如意和謝衍平日是如何相處的也沒什么了解,她只會在打量謝衍時從細(xì)枝末節(jié)里確定至少如意對她很大方。 趙秋益一開始以為如意是來找她的,繞過花木剛想走過去,看見謝衍從教學(xué)樓的側(cè)門走出來了。 周五沒有晚自習(xí),寫論文的大多在圖書館,教學(xué)樓里只有還在寫論文二稿的謝衍和指導(dǎo)她論文的趙秋益。他們站在側(cè)門的灌木叢旁,附近沒什么走動的人,十分安靜。 趙秋益走近,看見她手里拿著什么東西要遞給如意,但是如意怎么都不肯收,兩人爭執(zhí)了一會兒,謝衍忽然把東西狠狠往他懷里一塞,任由東西滾落在地,拔高音量說:“我受夠了!我配不上你我知道,你和你身邊的人不用這樣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提醒我。” 因為憤怒她的聲音都在抖:“我有尊嚴(yán)的,你家拿我當(dāng)什么,我不是非你不可。周游,我們倆完了!”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如意就那么站在原地很久,久到趙秋益都忍不住想叫他回來,他卻慢慢彎腰拾起那個東西。 趙秋益躊躇了一下,還是走過去,正看見如意直起身,手里捧著一個被摔開的紅絲絨小盒。 里面是一枚戒指。 戒指上鑲嵌的鉆石在路燈照耀下極為晃眼,他把戒指拿在手上,像是送出了一顆干凈明亮的心。 趙秋益吶吶:“如意……” “這是我去年送給衍衍的,在我送她的所有禮物中,衍衍最喜歡這個。可是她放棄這枚戒指的時候,和放棄我一樣堅決。”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眼,抬起頭時,趙秋益才發(fā)現(xiàn)他眼尾泛紅,眼底星星點點的光很快隱沒了。 “奶奶,您滿意了嗎?”他輕聲問。 趙秋益張口喊了聲“如意”,她想說自己做的一起是為了他好,為了大家都好,但是看著如意的模樣,不知怎的,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股熱氣直沖腦門。 如意笑了笑,笑容莫名有些悲哀:“您一直叫我如意,您究竟是希望我萬事如意,還是希望周游這個人,他的思想,他的言行,都嚴(yán)絲合縫如你的意?為此,連他個人的喜怒哀樂都可以不在乎。” 一股熱氣直沖腦門,趙秋益睜大了眼,幾乎懵了:“你在說什么啊如意!難道我對你的疼愛是假的嗎?我?guī)闳ド险n,給你請名師,為了教導(dǎo)你竭盡了心力,小時候你生病要人照顧,你mama身體又不好,都是我在你床邊整晚整晚地熬,每次也都是我讓別人把你mama請去打牌看展,好把你接到院子里多吃點飯,我是你親奶奶啊!”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都哽咽了,茫然地?fù)u著頭:“我都做了些什么,會讓你連我都懷疑?” “我不知道,我從來都不知道。沒人教過我這些,我自己去學(xué),什么也學(xué)不到。”二十出頭的如意好像回到了十六七歲的時候,謝衍發(fā)給他的短信被刪除,他想傳遞給謝衍的感情也被掐斷。 總是沒趕上,總是來不及。 他再次揉了揉眼,握著戒指盒離開了。趙秋益站了許久,連眼前的景色都不認(rèn)識了,有偶然路過的學(xué)生向她恭敬地打招呼,她胡亂點點頭,甚至想不起來應(yīng)該說什么。 趙秋益盡可以對如意和謝衍的感情不以為意,可是她無法忽視如意對她的怨懟。 是的,怨懟。 于是她又因著這份怨懟反思自己,越反思越迷茫,因迷茫而痛苦,短短幾天就迅速病倒了。 但她是小組的論文指導(dǎo)老師,離答辯不到一個月,學(xué)生每天都要找她指導(dǎo)論文,于是趙秋益不回家,就住在了學(xué)校,每天吃藥硬撐,晚上難受的睡不覺著時就想,業(yè)障啊,真是業(yè)障,她折騰的謝衍寫論文不順,到最后是她撒不開這個手。 終于勉強自己把論文帶完,小組學(xué)生們一辯通過,錄完分走出辦公室她就打車去了醫(yī)院,當(dāng)天下午就進了病房。 她病的渾渾噩噩,期間如意似乎來看過她,也似乎沒有,每次睜開眼,只有老伴在她床邊。 來過不少看她的人,但都因擔(dān)心影響她休息早早離開了,人群來來去去,他們的面容都是模糊的,門開了又關(guān),趙秋益躺在病床上,覺得自己可笑到荒誕。 自己仿佛被前半生追逐著的東西遠遠拋棄了,曾經(jīng)對她來說放棄是很輕易的事情,因為她知道所得一定比付出的更多。 可是她看著眼前給她把粥吹涼的老伴時,難過地說:“我以為我為如意做的決定都是出于理性,可以讓他過得更好,可是他居然一直在怨恨我。這到底是為什么。” 老伴嘆著氣:“如果我能回答你,或許就不會坐視這一切的發(fā)生了。對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講,子弟都不能隨心所欲地選擇的。” 如意的爺爺已經(jīng)過了思考這種問題的年齡,而趙秋益似乎從這一刻才開始。 會嗎,趙秋益想,如意會不會像其他兄弟姐妹們一樣明白,從出生起自己的人生就已經(jīng)被規(guī)劃好了,他怨恨自己的奶奶,其實是怨恨加諸于身的那些或硬或軟,或明顯或隱晦的條規(guī),趙秋益是縮影,是具現(xiàn)出來的人格。 所以在聽說如意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和謝衍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時,趙秋益居然是全家最不驚訝的。 如意爺爺已經(jīng)摔壞第二只建盞了,她才哦了一聲:“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意的爺爺好多年沒發(fā)這么大的火了,勃然大怒:“簡直胡鬧!交朋友是一回事,結(jié)婚是另外一回事,哪有這么隨意的!我們這些長輩都是擺設(shè)嗎!” 趙秋益的公公直接閉門不出,據(jù)說是氣的心臟疼,協(xié)和醫(yī)院常年給他看診的醫(yī)生大半夜匆匆登門,趙秋益隔著道屏風(fēng)都能聽到老爺子拍桌子的吼聲。 她在那年除夕如意待過的紅色長廊上發(fā)呆,劉阿姨趕在她坐下前給石凳蓋上一層棉手帕,再給她遞上披肩,說是夜涼,院長身體剛好不能受凍。 “如意出生前你就在了吧。”趙秋益說。 劉阿姨說是。 “他叁歲時就那么點高,坐在那里玩積木,六歲入學(xué)的照片還壓在我書桌玻璃板下面,十五歲穿軍裝時颯爽又英挺,去新疆黑了點,沒半年又白了回來……”趙秋益喃喃道,“每個人都看著他長大,可是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一個人了解如意。我們明明是他的至親啊。” 沒有人能夠給她解答。如意似乎永遠都應(yīng)該是大家心中的樣子,溫和,有禮貌,體貼,懂禮數(shù),而不是這樣,對婚姻大事做出了人生最大的反叛。 “如果如意可以和謝衍在一起,那他是不是至少能開心點?”趙秋益說。 劉阿姨說:“比較難啊。兩位先生都不太滿意小游找的對象呢。” “真有意思,先是我反對,到最后,反對的成了他們。” “因為您關(guān)心的是小游好不好,先生們更關(guān)心的是周家好不好。除了小游,您是家里和那個小姑娘相處時間最長的人了,您覺得,她能讓小游幸福嗎?”劉阿姨問。 趙秋益想了很久,才拉過她的手,拍著她的手心,笑著說:“安心吧,或許他們會有爭吵,矛盾,但是到最后,也只有他們能忍受,啊,包容彼此。” 劉阿姨笑起來:“那就太好了。” 趙秋益站起來:“小游結(jié)婚了,他房間的單人床兩個人睡不下,得把床換掉啊。” 趙秋益和劉阿姨一邊走討論著換什么雙人床好,繞過照壁時看見如意的爺爺正打電話不知跟誰大發(fā)雷霆,趙秋益裹緊披肩路過,忽然想起來什么說道:“我記得如意的大名是他mama取的。” “是的,周姓,這一輩是單名,偏旁從叁點水,其他人都是直接從家譜里拿的名,唯獨太太沒按照序齒來,給他取了【游】。” “我記得她說過,【游】出自畫者追求的【游心之所在】,宗白華就曾提到過這種畫境。我們總是習(xí)慣在孩子的身上寄托自己的理想啊,因此永遠不會滿足。” 劉阿姨當(dāng)然不會做出評價,她只是說:“太太如果能看見小游結(jié)婚,一定會很高興的。” “你知道她不會的。”趙秋益不以為然,“為如意留下了巨額財產(chǎn),讓他即使離開周家也可以過得很好,或許是這位母親最后能為兒子做的事情了。” 劉阿姨有些憂慮:“小游現(xiàn)在的處境很不妙。” 趙秋益輕輕說:“大家長老了,未來是年輕人的。更何況直到現(xiàn)在,如意的父親都沒有表態(tài)呢。” 就算如意和他的爺爺太爺爺都鬧翻了,因婚姻的原因再不能得到他們在事業(yè)上的助力,但是他依舊是周伯錚的獨生子。 年輕人剛剛進入社會,老一輩逐漸隱退,周伯錚這一代中年,才是牢牢握住了權(quán)力的人。 周伯錚只有這一個孩子,他絕不會因為不滿兒媳婦而阻礙親生兒子的前途。 于是趙秋益說:“如意還真是,做出的決定再荒唐,結(jié)果也會如他所愿。” 因為太過有底氣,所以連利弊得失都不用去考慮,先人辛辛苦苦打下江山,不就是為了讓后代享受這種愜意嗎? 而傳遞財富與權(quán)力的同時必然會傳遞壓力與期許,如果如意足夠優(yōu)秀,終有一日也能讓長輩們心悅誠服。 不過大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了。 趙秋益陡然輕松,身體就慢慢好起來了。臨近畢業(yè),她事情一堆,總呆著學(xué)校里,難免和謝衍頻繁碰面。 她以為如意和謝衍結(jié)婚是矛盾解決后兩情相悅的結(jié)果,但是謝衍看起來并不喜悅,甚至瘦了不少,給她發(fā)畢業(yè)證學(xué)位證時趙秋益看著她的手腕,細(xì)細(xì)的仿佛一掐就斷。 辦公室就她們兩人,趙秋益把學(xué)生印章送給她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有時間來家里吃飯。” 謝衍沉默著點點頭。 趙秋益頓了頓又說:“我以前對你多少苛刻了些,希望你不要介懷。但如果真的無法釋然,也不要因為我影響你和如意的感情。這周末怎么樣,如意的父親也回來了,一起見個面吧。” 謝衍捏著印章,表情有些游離,好一會兒才說:“我知道了。我會到的。” 趙秋益有些奇怪謝衍的魂不守舍,好像受了什么打擊,但總不會是因為自己的和顏悅色吧,太離譜了,估計是心理上還沒適應(yīng)她們身份的轉(zhuǎn)變。 并不了解如意和謝衍結(jié)婚真正原因的趙秋益比往日更早地回了家,剛到家就張羅著收拾如意房間。如意的房間常年有人打掃,東西擺放簡潔整齊,但是趙秋益要換掉房間里的床。 如意年少住在這里,高中就去了瀾水,大學(xué)更沒怎么回來住過,所以他睡的櫸木拔步床至今沒有換掉。 如意的mama是南方人,祖上的閨秀們都住拔步床,如意這張是前朝格格用的,拆掉后拼接起來,去了很多對現(xiàn)代臥室來說冗余的裝飾,整張床空間一人有余二人逼仄,但也因為過于貴重且用料實在,床很不好移動,故而這些年只能做些清掃。 警衛(wèi)員們忙活了許久,才把拔步床拆開,再搬下樓收進庫房,拔步床是古董 ,一行人可不敢破壞,小心翼翼搬走床板,床板與墻壁間的距離緩緩拉開,趙秋益走過去確認(rèn)床緣邊沿完好,手指卻摸到了墻壁上一片坑坑洼洼的地方。 她放下手看了過去。 是被豎起的床板擋住的高度,留下痕跡的地方正對著床板鏤空的位置。 那些痕跡很陳舊了,但依舊能辨認(rèn)出,橫七豎八,深深淺淺,全是小孩子掐出的指甲印。 趙秋益忽然愣怔。 時間仿佛驟然倒退,那些本以為模糊的光影又在眼前浮現(xiàn),耳邊是老友憂心忡忡的聲音,問她如意是不是睡眠不好,而且很喜歡咬手指。 還有如意站在教學(xué)樓下,眼里帶著星點的淚光說自己從沒學(xué)過什么是愛。 可是每一次,每一次,趙秋益都沒能給如意正確的回答。 是她把自己的孩子一次次推開。 那些無言的深夜,年幼的如意在墻壁上劃下一道道指甲印時,他在想什么呢?忍耐,沒有盡頭的忍耐。 孤獨,痛苦,寒冷,饑餓。 缺愛。 沒有人告訴過如意什么是愛,仿佛這是毫無意義的詞語,他夜晚躺在床上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沒有。 趙秋益蹲下身,低下了頭。 這時老伴從外面進來,很不高興地說:“秋益同志,大晚上的你不要擾民呀,我們還沒說要見那個女孩,你就先折騰如意房間了……秋益?” 趙秋益肩膀抖著,哭了。 她指著墻壁:“你看,你看,為什么呀?” 老伴看見那些指甲印,瞬間明白了,陷入了沉默。 那樣鮮明,那樣洶涌的后悔,幾乎要把趙秋益淹沒了。 她忽視了,錯過了,任由著年少的如意掙扎著,哭泣著。 如果她能拉起如意的手,如果不插手如意和謝衍的事情,如果她能多聽如意的心里話,如果……… 如果她還來得及。 還來得及保護那個深夜里疼痛哭泣的孩子。 但是來不及就是來不及。 她懷揣著那樣的負(fù)罪感許多年。 所以在很多年后的瀾水,趙秋益聽到謝衍平淡地說與周游高中不認(rèn)識時,忽然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 她不在意謝衍是不是愛慕虛榮,貪圖富貴。 她在意的是如意對謝衍兩年的呵護變成了從不存在的東西。 那是一切故事開始前,最重要的兩年。 那是如意對一個人付出的最初的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