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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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應允,與柳桐倚一同到了他的艙房中,柳桐倚關牢房門,沏上茶水,平緩地向我低聲敘述:「自我少年時,就時常聽祖父說,懷王府權勢熏天,日后必成禍患,倘我柳家人有幸入仕,便要以遏制懷王權勢為己任。后來我得中功名,進了朝廷,某日得到邀請,與李岄大人等幾位朝廷清流飲宴,在那頓宴席中,我得知,為了防止懷王有異心,在他身邊,已佈置了朝廷的耳目。我那時官位不高,并未參與。直到幾年之后,有確信可靠的密報稱,云棠與王勤蓄意謀反,當時李岄大人已病故,昔日宴中其馀幾人也被排擠外調,我已在大理寺,奉皇上傳召與安王殿下及另幾位大人一同商議。我向皇上道,云棠與王勤權勢雖大,可手中并無太多兵馬,為何敢造反。是否另有內情。也是我說,恐怕懷王府,嫌疑最大。」 他臉色有些蒼白,還是繼續向下道。 「那次,安王殿下和其馀幾位大人退下后,皇上單獨將我留了下來,問我是否還有別的看法。我看出皇上并不愿意懷疑懷王殿下,為求謹慎,便向皇上說,沒有證據不敢亂說。皇上說,可他已能確定。然后讓我見了一個人。那人就是云毓云大人。」 我沉默繼續聽他說。 「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云大人與其父政見不同,這件事只有我與皇上知道。云棠與王勤的罪證皇上已經掌握,唯獨懷王府的勢力尚未完全摸清。李岄大人用自己的女兒在懷王殿下身邊做暗探,但查探數年,都沒有得到確鑿的證據。于是,我向皇上道,久聞懷王殿下不近女色,是否換另一條線查更加妥當。記得當時我說出此話,云大人就笑著向我說了一句,此計甚毒,而后向皇上道,看來柳大人可望成為朝廷棟樑。再過了一段時日,我就做了丞相。再而后……楚尋……」 我擰起眉,「我記得你曾說過,楚尋不是你安排的。」 柳桐倚嘲諷地笑道:「但和我親手安排的并沒有兩樣。楚尋曾是貢院中的官奴,他不堪打罵折辱,投河自盡,恰好被我遇見,我時常贈他書看,他的琴也是我教的。他聰明知禮,后來他jiejie將他贖出奴籍去做琴師,他向我說,我在朝中為官,被人知道和他結交并非好事,就不再來找我。再之后,我知道他做了王爺的身邊人,還曾去找過他,也被云大人遇見過……」 所以才有云毓故意讓柳桐倚與楚尋合奏之事。 柳桐倚繼續說:「……楚尋替我搜集了一堆懷王的罪證。云大人曾對我說過一句話,算是說穿了我這個人——總是故作清高cao控旁人,連讓自己做投名狀的膽子都沒有。」 我變色道:「那次行刺,難道是你和云毓商量好,讓你做云毓取信于我的投名狀?」 柳桐倚繼續向下說:「再而后,懷王被擒。我沒有安排臥底,讓云大人去安排,云大人安排了他自己做臥底,終于在叛亂時抓獲了懷王。輪到審訊時,我才登場……那時懷王殿下什么都認,什么都招,可我察覺出了有哪里不對。除了云大人與安王殿下所知的那些證據之外,其他罪證仍然一無所有,這不是一個謀反之人應該留下的東西。而且,懷王殿下承認得太多了。」 柳桐倚終于看向了我,眼神很空洞,「……懷王殿下說要見我,我以為會有些線索,卻沒想到,居然是殿下在我面前服毒自盡……」 他握著茶杯的右手指甲泛出了青白色,卻扯出一絲淡笑,「所以……即便芹菜巷之事,我做過什么……懷王殿下也什么都不需要和我說。倘若那時懷王殿下真的死了,那我就算自我了斷也沒有顏面去地府。」 柳桐倚抬手按了按額。 「我沒向懷王殿下說起這件事,也是在逃避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和盤托出。可能殿下平日與我相處,會覺得此人故作姿態,實際是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整件事中,我方才是最齷齪的小人。」 我不禁道:「然思你……」 柳桐倚接著道:「可能我們柳家多出這種人,一貫自詡忠良,卻比所謂jian惡更加不堪。昔日我先祖,因一已之見,用雙生兄弟調換幼帝,真正的本朝太宗皇帝就在關押懷王殿下的那間牢房內自縊。至祖父為相時,又屢屢為難先懷王殿下。再至今日的我。既非忠誠的臣子,也非坦蕩磊落的君子,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什么東西,我無法再留在朝廷,這才辭官漂泊,改名經商。」 柳桐倚舉了舉杯:「商者多詐,唯利是圖,大約比較合我本性。」仰頭像喝酒一樣把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我道:「方浩然從商,也是因為商者多詐,唯利是圖?」 柳桐倚被我說得一愣。 方浩然,《隋末琴俠傳》講的就是他的故事。此人是寫《隋末琴俠傳》的風吹雨打生杜撰出來的,風吹雨打生其他的傳奇都平平,唯有這本《隋末琴俠傳》寫得最好。論寫傳奇的名氣,尚且比不上白如依和顛酒客,但方浩然卻和西山紅葉生《白玉神劍》中的趙玉、顛酒客《醉夢十三州》之中的譚一醉一道被并稱為書中三俠,我年幼的時候就很仰慕他們。 我正色向柳桐倚說:「你和我一樣,從商皆有效仿方浩然之意,連趙財梅庸這兩個名字,恐怕都有幾分學了方浩然后來用的化名錢來。如今你如此自貶,豈不是方俠士與我都被你拉下了水?」 柳桐倚眼直直地看我。他此時,比平時端著淡定的模樣可愛多了。 我說:「梅老闆——你既然聽我叫你的字彆扭,我便這般稱呼你——我到此時,不想再花時候說繞彎話了。你這一番講述,自省自貶之外,恐怕還有一層意思,就是不想回朝做官。」 柳桐倚的表情再頓了頓,我道:「另外還有一層意思,你是想告訴我,當年你救我之事,并不需要我承你人情。」 他說的那些事,除了行刺之外,大多我當時都猜得到,連楚尋之事都隱約有疑惑。他拼在一起,說了這許多,還是在我見了皇上之后,其中關竅我自然能領會一二。 我苦笑兩聲,玩笑地長嘆道:「終究不管是懷王和柳相,還是趙商賈與梅老闆,皆不會有我稱你然思,你喊我承浚的一天。」 柳桐倚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后也苦笑道:「懷王殿下果然十分厲害。」 我再進一步安他心道:「懷王景衛邑,早已是個死人,昔日之事已經過去了。我一個小小商販,夠不上為朝廷做說客。梅老闆盡可放心。」 晚上停靠的碼頭將到,悠悠晚風從半挑著的窗扇中吹進,我看向外面江上黃昏,想起昔日柳桐倚曾贈我的兩句話,「襄王已眷巫山處,夢里何須話江南。」 船緩緩靠向岸邊,岸上人影密密,又是一番繁華景象。有漁船挨著這艘船駛過,看漁夫手中拎的網兜中好大一兜螃蟹。 是了,再一個來月,就到中秋了,螃蟹開始肥了。 柳桐倚站起身,「船到這里,我先去皇上房中問安,好妥當安排。」 我一時感觸,沒頭沒腦問柳桐倚,「你為何不成家?」 柳桐倚怔了怔,繼而笑一笑,「一個人慣了。」 我勸他,「要是心里沒惦記的,就抓緊找一個。這時候不覺著,等你過了而立之年,逢年過節,連個一起吃月餅吃年飯的都沒有,那時候就急了。梅老闆這樣的人物,想找,定然能找個才貌雙全又溫柔賢慧的女子。」 柳桐倚微笑道:「那好,等來日我去尋一個。」迎著窗外漏進來的暮色看了看我,忽而嘆息,「其實我不明白,我本是來和趙老闆說昔日的事情,為何最后話題會扯到了此處。」 我道:「三年前的事情,反反復復,再折騰能怎樣?不如抓緊眼下。」負手看向窗外,「看著暮色,難道你不曾想到詩?」 柳桐倚也正色道:「在下目前只想著怎么安排皇上晚上的飯食。」 船靠了岸,皇上他不打算就此轉走陸上,返回京城。他道江上風光好,沿途民風淳樸,他想逛逛。 我不由得對王有鄧覃和那一幫護衛心生同情。 皇上欽點柳桐倚陪逛,我挨在船中,獨自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隔壁萬千山的大船又是燈火通明,陣陣笙歌談笑聲一波一波地漏進這邊。 到了入更十分,圣駕回來,已在外面用了晚飯。柳桐倚匆匆和我打了個照面,就去安排皇上沐浴,剛喝了些茶水,歇了一會兒,皇上沐浴完畢,又傳他去房中間聊。 我踱到船首吹風,一旁萬千山的大船仍然華燈高照,熱鬧非凡。 船旁靜靜泊著的幾艘小船,鄧覃和護衛們應該就在其中。 月明星稀,一派平和。我想起有一年的中秋,我娘已過世,王妃和我說要回家過節,我允了。到天快黑時,我在廊下看著天想,看來偌大的一個圓月亮,只有我一個在園中吃酒賞。那時候真覺得寂寞得不得了。 忽然有人傳報說,云大人來了,我看那人被僕人引著走來,遙遙向我笑道:「怎么中秋節,懷王殿下一個人站著?」 可能就在那一時,我悟到,人都要有個伴。 其實我也就是想身邊有那么個人,他心里只掛著我,我心里只掛著他,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地,一直過著就好。 飯一道吃,床一道睡,節一道過。 但,人生能到了這一步,容易也不容易。要看命。 我回到艙中,柳桐倚尚未陪駕完畢,我回房睡下,當晚做了個夢。 我夢見我老了,鬍子垂到胸前,脊背也挺不直,拄著拐杖站在懷王府的院子中,茫然四望,總覺得我忘了什么,但什么也想不起來,突然一個戴著金釵,穿著華服,頭發花白,滿臉褶皺的老婦站在我面前幽怨地看著我。 「景衛邑,沒想到,我居然就這樣和你過了一輩子,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白頭到老?」 我仔細地瞧了瞧,斷定她可能是……王妃。 她凄哀地笑了一聲,容貌漸漸年輕起來,變成了王妃原來的模樣,她盯著我,一字字地道:「景衛邑,我的身體雖然被你霸佔了一輩子,可你永遠都得不到我的心!」 我毛骨悚然,迷茫中記起,我似乎沒有霸佔過王妃的身體。我想要告訴她,卻說不出話,王妃和眼前的景色都模糊起來,有誰在喊「王爺,王爺」…… 我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耳邊有嚶嚶的哭聲,我轉過頭,一個人坐在床前,擦著眼淚看我,居然還是王妃。 她身后的一干下人也在拭淚,王妃抽噎著說:「王爺,你終于醒了……你有什么想說的話……未了的心事……就說吧……嗚嗚嗚嗚……」 我張了張嘴,仍然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渾身沉重,胳膊腿都像不是我自己的,動也動不了。 王妃抓起我擱在被子外的手:「……王爺,有件事……臣妾必須和你說……我,我對不起你……雖然,我們一起過了這么多年……但我從沒愛過你……我在嫁給你之前,心中已經有了喜歡的人。對不起,我努力過,可我無法忘記他,唯有心,我真的無法給你……」 我打了個哆嗦,一個激靈爬起身,汗透睡袍,這次是真的醒了。 我灌了兩口涼茶,披件外衫,走出艙外。夜風清涼,漸漸吹干我汗透的衣衫。 還好,還好,不過是夢而已。 類似情形也只能發生在夢里了,如今沒誰能和我一起過到老。 我悵然地嘆了口氣,遙遙有人問:「夜立船首者,可是趙老闆?」 我向一旁望去,只見萬千山的大船船首甲板上,站著一個人,在燈籠下向我拱了拱手,「趙老闆晚上睡不著,不如到萬某船上共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