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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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承州一帶發水,水路受了些影響,出了承州后,要先向北往上游去一段路,折入另一條河道,再往東南行,方能避開水勢。 柳桐倚的商船行的頗快,向北又是順風,到了天快黑時,已經行到了兩條河道的交叉口處,停泊在一個叫做雙河鎮的城鎮碼頭處過夜,待明日清晨再趕路。 雙河鎮是個頗為富庶的小城鎮,蓋因它水路便利,東西南北來往的客商們都把它當成個中途停泊歇腳的地方。碼頭里泊著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商船。碼頭上擺滿了各種小攤販,還有些搖著小舢板進到碼頭里賣,只是價錢要的狠了點,饅頭五文一個,茶葉蛋十五文一隻。 柳桐倚道,碼頭上的小販皆如此宰人不見血,城鎮里稍微好些。雙河鎮的市集都是通宵開著,夜間和白日一樣熱鬧。正好我坐了一天船,有些氣悶,就和他一道去鎮中走了走。 城中果然頗為繁華,路邊各色小攤擠擠挨挨,大都是過往的客商臨時擺的,趁歇腳的工夫把運貨時稍帶的一些零碎貨物拿來市集上賣一賣,一條小街上,竟囊括四海,從大漠到江南,從京城到番邦,各種東西都有。 街道兩邊的店鋪皆裝飾的富麗堂皇,聽招攬客人的口音,有雙河鎮本地,也有外地來的。一路看下來,街上的店鋪多是三種館——酒館、浴館、妓館。與我以往跑買賣時途徑的城鎮大致相同,因為船上儲備畢竟有限,飯食單一,雖然腳下就是水,洗浴仍不如岸上方便。走水路的客商乍一靠岸,大都先去酒館盡情吃一頓,再到浴堂的熱水池中泡個痛快,最后再去勾欄中紓解快活一番。 我和柳桐倚在街上轉了半晌,隨便進了家還有空桌的酒樓。此桌恰好在二樓一個臨窗僻靜的角落處,待點菜時,我向柳桐倚道:「此頓一定由我出錢,權做梅老闆稍帶上我的答謝。」 柳桐倚沒有推辭,微笑道:「那便不客氣了。」 我已知他嗜吃辣,沒什么忌口,便放開手隨意點了幾道菜,叫了壺酒。 少頃,酒上來,我嘗了嘗,雖然是本地土酒,名喚雙河佳釀,但比承州竹葉青好喝多了。柳桐倚嘗了一筷辣油雙脆,亦道,這道菜燒得十分地道,大概此地的酒樓慣接待各地客人,精通各地菜色。 恰好小二又端上一道百合馬蹄,我道:「每次看見馬蹄我就想到個笑話,前兩年我在大漠販貨,天天吃烤rou,再加上羊奶燒酒滋補,上火燒出一嗓子燎泡,喝水都難受,忽然就抓心撓肝的想吃雪糖荸薺片,最好是用涼水湃過的那種。晚上睡覺的時候想著想著,竟然吃到了,第二天早上嘴里還留有馀味,結果起來后發現,被我當枕頭墊在頭下的一塊皮子邊緣豁出一大塊,好像耗子啃過一樣,再一想,昨天晚上做夢吃到雪糖荸薺片的時候,是有些奇怪來著,荸薺片一直脆嫩甘美,幾時比rou乾還有嚼勁了。」 柳桐倚笑道:「這道菜一定沒有rou乾的味道,要多吃些了。」 我舀了一勺,放進面前的碟中:「那個笑話還沒講完,之后我從大漠回來,到了靠南些的地方,頭一件事就是去市集稱了幾斤荸薺,拿到住處整治。原來荸薺這個東西外面那層皮很不好去,還要煮過才甘甜脆嫩,我還向客棧的后廚借了把菜刀,削了半天皮,差點把手指頭削下來一塊,等皮削完,一個馬蹄就不剩下什么了。我就再去街上買回來再削,一口氣練了好幾天,從削皮練到切片,最后客棧的小二總算看不過眼了問我,反正是自己吃不是拿去賣的,直接蘸糖吃不就完了么,為何還要切片。我方才知道多此一舉了。」 柳桐倚面帶猶豫的疑惑看我,「為何不讓客棧廚房做?」 我笑道:「一看你就是要么沒獨自跑過生意,要么對吃食不如我執著。買賣做的比我大,這方面就不如我精明了。廚子不能時時刻刻帶在身邊,自己會了,只要東西湊齊,想吃就能吃。」 柳桐倚的神色變成了贊同與欽佩,我謙虛道:「不過我至今只能做幾樣小菜湯麵,勉強可入口而已。」 柳桐倚展顏道:「那我也要去廚房學一學,起碼先學會做辣醬辣油的方法,以備不時之需。」 我道:「不知你船上的廚房中有哪些材料,我看能否搗鼓出一兩樣小菜來獻丑,只當答謝了。」 柳桐倚道:「若是答謝,這頓酒盡夠了。反正我的船上多帶一個趙老闆,并沒有重多少。」 口氣依然悠間的很,就和帶我出承州時一樣。 吃罷了飯,從酒樓出來,我自然不可能和柳桐倚一道再去逛那另外兩館,夜色已深,就徑直折回了船上。 待沐浴完畢,我出了艙房門轉了轉,見旁側柳桐倚的房門并未全掩,還亮著燈光,便上前叩了叩,推開,「不知能否討杯茶吃。」 柳桐倚微笑道:「恰巧剛沏好。」取杯斟上,是淡茶。 我與他在桌側各自坐下,柳桐倚道:「出承州之后,還不曾問,趙老闆要去何處,往后有什么打算。」 我道:「等你把我捎到蘇州去,我就再往東南海邊去。」 柳桐倚道:「趙老闆打算出海?」 我道:「打算出去找個能長遠住的地方,就不再回來了。」 柳桐倚沉默,我嘆氣道:「做這個決定,的確有些捨不得,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個死了的人,還是這輩子別出現更好一些。天下看似很大,實際很小,我四處走了幾年,以前的,到底還是遇上了。所以,還是再找個不會另生糾葛的地方,大家都輕松些。」 在承州時,云毓關于我之事的心結應該已經打開,他與啟赭的路只能靠他們自己走,旁人干預不了。我這里總算可以徹底安心。 啟檀看似也挺好的,王妃與楚尋都沒有消息,想來也應該過的不錯。 我道:「最終倒是我欠你的人情還沒算還清,牢里的時候故意嚇你一回挺對不住的,這次最后又托你相送。」 柳桐倚道:「我覺得……并無什么人情相欠。何況趙老闆還贈了我一筆大買賣。」 我道:「那這樣罷,若是梅老闆有朝一日出海進貨,路過我落腳的地方,食宿一應由我包辦。」 柳桐倚頓了頓,在燈下笑道:「相信趙老闆定不會食言。」 我看著柳桐倚,忽然頗有感觸,不管是三年前,還是如今,熟人之中陪我到最后的,都是柳桐倚,雖然都是我故意找上了他,亦算是種緣分。 我回到艙房中,夜半的濃黑有點清涼的寂寞。沉靜中,有呼啦呼啦的劃水聲,接著,艙房的窗輕輕地響了兩下。一個嬌糯的女聲微有些大舌頭地道:「客官,夜晚寂寞嗎?可要奴家做伴?」 我啞然,心道拉客的方法能否改一改,沒被勾到,先被嚇到。 窗外的人再叩了幾下窗,見無人回應,水聲就又呼啦呼啦地向旁側去了,跟著,我聽著鄰船的窗櫺叩叩地響:「客官,夜晚寂寞嗎?要奴家陪伴嗎?」 跟著,有窗扇開合的響動,一個聲音低沉道:「不知佳人要如何作陪?」 我心中一震,湊近窗邊,嬌糯的女聲道:「客官,怎樣陪都行,好便宜的來。」 那聲音笑道:「佳人怎可輕賤?」 我把窗閃開一條縫,只見隔壁停泊的大船燈火明亮,正有一人倚窗而坐,朦朧的輪廓似曾相識。 我覺得此人似曾相識,是因為他的身影依稀仿佛像足了云毓。但我一眼看去,又知道他不是云毓,只是覺得像。連同他此時坐的姿勢,同那女娘講話的腔調,都帶著云毓的味道,是三年前的云毓,而非今日今時的云毓。 他說話的聲音與云毓不同,倒是有點像云毓的老子云棠。 可今年云棠都五十有馀了,即便從小廟中跑出來,也不至于聊發少年狂,如此倜儻。 如此相像,難道是云家的親戚? 我索性打開窗,一旁大船甲板上幾個打燈籠的下僕拉扶著女娘上了船。那女娘整整裙子,隨著僕役往艙中去了。載著她的小船竟然又呼啦呼啦往我這邊劃來,劃船的艄公彎腰道:「客官,不好意思來,方才沒回聲,以為你不想要陪。岸上還有別的娘子,我再給你栽一個哩?」 我道:「罷了,今夜可能是與佳人無緣。」 那艄公立刻道:「有緣有緣,緣分大著來。岸上的姑娘們,都盼著客官的緣分。」 十分不屈不撓。 我正要再答話,靠窗坐著的那人忽而揚聲道:「臨船的仁兄,夜色清幽,酒伴佳人,何妨過來同飲?」 我稍微有些心動,還是道:「多謝相邀,只是在下不禁熬,夜里要早睡,明天好行船。」 那人笑了一聲:「那在下便不勉強了。」遙遙拱了拱手。我這里也抬手還禮,只是烏漆抹黑的沒燈火,他應當看不到。 片刻之后,臨船的那扇窗便合上了窗扇。我再婉言回絕了還撐著船在窗下殷勤等待的艄公,也合窗睡覺。 第二天一早,我洗漱完畢,想去問問柳桐倚知不知道隔壁船上的人什么來歷,卻聽得小廝說,臨近幾艘船上的客商前來拜會,柳桐倚正在與他們說話。 我到了當廳堂用的艙室內,果然見柳桐倚正與幾人坐著,見我過來就都站起身,彼此見禮。其中一人,應該就是昨夜隔壁船中那人,柳桐倚道:「這位萬老闆是做珍寶生意的大客商。」 我立刻道幸會,那人笑道:「梅老闆過譽了,在下萬千山,算是個倒賣石頭的而已。 旁側的其馀幾個客商立刻呵呵道:「萬老闆這般過謙,我們豈連做買賣幾個字都不敢提?」 我抬袖道:「在下趙財,就是個南北捎帶小雜貨糊口的,此次搭梅老闆的便船去南邊進貨。」 一旁的幾個客商又笑道:「趙老闆果然更謙虛了,可見剛才萬老闆的確是謙虛過分了。」 白天看來,萬千山與云毓并沒有昨天夜里隱約間那么像,年紀應該比云毓大幾歲,約莫近三旬,此時的云毓也比他瘦削多了。此人極擅言談應對,又帶著一種不羈的態度,肯定另有來歷,并非一般的商賈。模樣與云毓依稀有幾分肖似,細看卻又都不像。此人長著一雙天然帶笑的雙眼,讓人不由感覺容易親近,只有衣飾華美一項,與云毓又有些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