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imei(6)
回憶就此終止。 我疑竇重重地看向身后的除靈師。 「有兩個小愛,很困惑對不對?」男子含著棒棒糖,若無其事地說道,「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meimei呢?是屋子里面,那個年長許多,卻彈奏著和小愛相同的旋律的茶發女子,還是那個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為你默默付出的黑發女孩?」 「我沒有時間聽你賣關子。」我不快地說,「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弟,這么心急?」男子把吸允一半的棒棒糖拿在手中,「如果你真想要答案的話,我只能告訴你,你的meimei小愛——其實并沒有死。」 「并沒有死?」我彷彿聽到了天方夜譚。 「是的,如你所見,剛剛彈琴的女子就是你的meimei,活得好好的。」 「你在撒謊!如果meimei沒有死,那么——」 「你想說,如果meimei沒有死,那么一直被你視作meimei魂魄的女孩,又是誰,對嗎?」 我沒有回答。思緒已經擰成了麻花,完全理不清頭緒。 他接著說: 「你一定聽過這樣一個傳說——鬼牌游戲一旦開始,就必須堅持到底,否則,牌里的小鬼,就會張牙舞爪地蹦到現世中來,死死纏住玩牌的人。」 我點頭。 「那么,如果這并非只是傳說呢?」 「什么意思?」 「你還記不記得,最后一次玩鬼牌時的情景?」 最后一次? 我當然記得。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吧——那一局永遠不會有結果的游戲。 永遠沒有結果? 我似乎隱隱約約地想到了什么。 「如果關于紙牌的傳說是真的——」男子繼續說,「而你出于各種原因,中斷了游戲,那么,鬼牌中的靈體,就會從牌里蹦出來,緊緊地纏住你。」 說著,他冷不防地朝我做了一個張牙舞爪的動作,我不禁一顫,后退了一步。 「不必害怕啦。」男子笑道,「要知道,糾纏一個人的理由有很多——可能是被誰欠了錢,可能是出于憎恨,當然也可能出于喜歡。在這一點上,靈和人類并沒有太大出入。」 聽著男子的話,我竟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并非出于害怕,而是一種更加復雜的情感。 我轉過身,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黑發女孩,她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試想一下。」男子說道,「假如這個小鬼從牌中來到了現世,而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了玩牌的男人。而她發現,那個人,正深陷于失去心愛meimei的痛苦之中,那么,為了減輕那個人的痛苦,她會怎么做?」 「難道……難道說——」 「沒錯,她變成了meimei的形態,陪在男子身邊,安慰著他,守護著他,同時,也利用這種方式,得到了男子的愛意——縱然,那份愛真正付諸的對象,并非她本人,但作為一個從紙牌的世界穿越而來的靈體而言,能夠得到這樣的愛,她已無怨無悔。」 小愛——她不是meimei的靈,而是,紙牌中的靈嗎? 對于這令人震驚的消息,我不知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否應當相信,只是感覺心臟在隱隱地疼痛者,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一樣。 小愛依舊站在那里,不承認亦不否認。她有如被關閉了電源開關,完全靜默下來。 「難不成——」我忽然抬起頭,驚道,「你此行的目標,正是小愛——我是說,她?」 「no!no!no!」蹩腳的除靈師又說起了蹩腳的英語,「那姑娘雖是靈,但對人類并無危害。況且,像我這樣的職業除靈師,在沒有接到委托的情況下,是不會無故出手的——我可不是大公無私的超人,沒有報酬的事情才不會做的。」 「那么,你帶我來這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還有,屋子里那個與小愛一模一樣的女人到底是誰?」 「還是那么喜歡問問題呢。伙計,你還沒有明白嗎?」 「明白什么?」我不解。 男子頗為無奈地嘆息一聲。 「讓我一次回答你兩個問題好了。」他說道,「前不久——不,應該說是有些時日之前,我接到一個委托。委托人是全國除靈師協會。這幫不用除靈也有錢賺的家伙,整天不做別的,光是留意著全國上下新誕生的地縛靈,并從中篩選出那些靈力強大且心懷怨恨的靈。為了防止這些靈體化作怨靈危害人間,他們把除去這些靈體的任務,下發到各個s級以上的除靈師手中。而我很倒霉地接到了這樣任務。老實講,我相當不爽的,多半是協會里這幫家伙看我太間了,故意刁難我。但沒有辦法,我只能按照指示,來到這座小鎮上,尋找那個地縛靈。 「找到他,簡直再容易不過了,這伙計,明明都死了,卻在鎮上自己開店做起生意來,實在叫人哭笑不得。我本打算盡快完成任務,繼續聽歌玩hip-hop,過我的悠閑日子,可我發現,所要處理的這個靈,和一般的地縛靈不大一樣。他不僅自身的靈力強得令人咋舌,還有另一個靈力非同小可的使魔相伴左右。最超乎尋常的是,他的形體居然能被常人看見——這樣的地縛靈,在我幾十年的除靈師生涯中,還是第一次遇見。 「我被勾起了興趣,開始對他加以觀察。我發現,他所擁有的特殊能力,是能夠看到地縛靈的思念。他通過這種能力,借由不動產商的身份,不斷幫助那些停留在鎮上的地縛靈實現夙愿,安心成佛。總而言之,是個熱心腸的goodguy。 「一來,他并未對人類造成威脅,二來,還能幫助我們除靈師分擔工作,這樣好心的地縛靈,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在大街上遇到的。我干脆暫時擱置了工作,留在了鎮子上,一面監視他的行為,一面幫他拉點買賣,省得他太找不到生意。 「如此一來而去,幾年時間過去了,地縛靈依然守著他的事務所,做著相同的活計。但是最近,我發覺他的狀態變得不穩定起來,甚至連工作都不顧了。這樣一來,我可不能坐視不管了,所以,我才把你叫來了這里。」 除靈師停頓了一下。 「說了這么多,你總該理解我的意思了吧。」 「哼。」 我嗤笑一聲。 「聽你這么說,好像我已經的死了,現在我,只是一個沒有實體的靈魂罷了。」 「很遺憾,事實確實無此。」 「別開玩笑了!」我喝道,「我明明還活著,有呼吸,有心跳,做著自己的事情,你憑什么把我說成了死人?」 「那你怎么解釋,剛剛還在彈琴的meimei?」男子問道。 「這……」 「你或許不知道吧,今天距離你和meimei小愛里在庫房殉情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年。十年前的那一天,你們兄妹二人服用過量藥物而導致休克,幸虧你的父母及時趕到,將你們送往醫院搶救,然而,醫生只挽救回了小愛,而你,則不幸喪生…….」 「你說謊!」我用怒吼打斷了除靈師的話,「死去的人,明明是小愛,不是我!我還好端端地站在這里!不是嗎!房子里的那個女人,她只是長得像meimei罷了,一切都是騙局!都是騙局!」 我已近似歇斯底里,理智的信號已從我的大腦中消失殆盡。我的憤怒,其實源自于恐懼——如果真的如除靈師所說,這些年來,我究竟為何而存在? 我無法想象,所以,只能用怒吼來掩蓋。 「別動怒嘛。」男子搖了搖頭,平心靜氣地說:「你這種案例,其實并不少見。有很多地縛靈都無法接受自己其實已經死去這一現實,于是被自己編造的謊言蒙蔽,將自己想像出的事當做了事實。」 「不!并不是這樣的!」 「好。如果你堅持不相信的話,那請你回憶一下,在過往的歲月中,你是否有離開過那間庫房一步?你是否一直重復著同樣的事情——抽鬼牌?」男子加強了音調,「還有,假設被救活的人是你,你有沒有那時的記憶——你是何時醒來?何時得知meimei已死的消息?何時重新回到庫房來,開始了不動產商的生活?你的記憶中,有沒有那樣的畫面?」 「這……」我想否定,可當我極力去回憶的時候,大腦卻變得一片空白。 是的,男子所說的事情,我在記憶中四處尋找,卻找不出一絲一毫相匹配的畫面。 「等一下。」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你在怎么解釋眼下這一刻,我已順利地走出了庫房,這不就說明我并未被束縛在那里?再說,你自己都說了,我可以被任何人看見,而這一點,恰恰說明我并非地縛靈,不對嗎?」 男子的臉沉了下來。 風吹過,搖擺著樹葉沙沙作響。已接近正午,天氣越來越炎熱,我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濕——或許,是冷汗。 「原本并不像這么早讓你知曉,但是,既然被你問到了這里,只怕不得不告訴你——」男的嗓音壓低了不少,這樣聽起來,反倒更像個正常人,他說:「之所以可以離開庫房的束縛,是因為你向怨靈的墮化已經開始——你自己或許也有所察覺吧,負面情緒不斷擴張,性情變得燥動,易怒。look,你現在不就已經開始發怒了。」他停頓,留下幾秒的空白,隨后又說「至于你能被人看見這一點,我也思索了很久才明白——實際上簡單得很——地縛靈只能被他們的念者看到,而在你眼中,世上的任何人,都是你的念者。因為,你怨恨的,就是這個世界。」 男子的話,跟隨呼嘯的風,在耳邊盤旋良久。 這是詭辯,還是事實? 我突然感到深深的無力,不想再去辯白。 我放棄了。 我抬起頭,仰望天空,天空湛藍。我仿佛聽到某種嗤笑聲,從身體內部傳來。 身體變得好沉,就像那一天,喝過meimei調制的有毒的果汁后一樣。 明知后果,卻不愿抗爭。 地縛靈也好,怨靈也罷,怎樣都好。 地縛靈也好,圓領也罷,怎樣都好…… 嗤笑聲在心底如浪濤般漸漸加強,身體里,好似有另一個「我」在極速膨脹,他開始逐漸接管我的身體,狂烈而霸道。 我聽到了無數聲音——那并非靈思,而是源自那個「我」的吶喊。 ——還我meimei! ——我們有什么錯! ——我愛她,永遠愛她! ——錯的是你!是你們所有人! ——我恨你們…… 我突然發覺,發出嗤笑聲的人,不正是我自己嗎? 「喂!不要放棄啊!現在還不是時候!不能在這里墮化!」 我聽到了男子的叫喊,卻無法領會他的意思。我低下頭,望著那個急得手舞足蹈的古怪男子。啊,我飄起來了,像個熱氣球一樣,體內充滿了guntang的氣息。 好脹啊,好難受,身體好像時刻會被那股熱氣充得四分五裂,像氣球一樣在空中炸裂。 我在做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小愛——我好想她。 意識漸漸渙散而去。我想,我快要消失了。 接替我的那個人,將會是誰? …… 「哥哥……」 飄忽的意識中,傳來一聲呼喚。 「哥哥,我在這里!」 是小愛。 我睜開眼睛,發現長發的女孩同樣飄在空中,黑色的長發四散飛舞,美得無可比擬。她向我飄來,緊緊抱住了我的身體。 接觸的瞬間,發出「嘶嘶」的響聲,白色的煙霧從我們相擁的部位騰起。 小愛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那表情稍縱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絲笑意——冰冷,卻不失溫柔! 接著,一種徹骨的寒意逼入身體,與我體內的熾熱溫度交織在一起,好似冰山與火山的融合——消失的會是哪一方? 身體的痛楚減輕了許多,頭腦冷靜下來,意識逐漸歸位。 小愛,是你救了我? 我抬起手臂,想擁住她瘦弱的身體。然而,當我的手掌觸到她的后背,卻深深陷了下去。 小愛搖了搖頭,淚水從眼角不住涌出。她凝視著我,嘴唇微微地開合。 「謝謝你!哥哥!我——很幸福。」 隨后,「噗」地一聲,她整個人都化作了蒼白的氣體,從懷中消散而盡。 我拼命地去夠,去抓,想把四散的氣體攬回身前,可那絲絲涼氣,卻好似與我游戲一樣,從指縫間溜走。 我落回到地面上,臉頰已被淚水覆蓋。 身體已恢復原樣,只是在上衣的口袋中,多了一個張畫著小丑圖案的鬼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