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
亞麻律在無錫中轉,中間要等待三個小時。他在候車室,看著大人小孩在買泡麵,想到在火車上看到不少年輕人吃泡麵,料想在火車上吃泡麵大概別有一番滋味。 他抱著相機包,不敢輕易入睡,相機包里頭除了相機、鏡頭和底片,還有他怕資金短缺,在上海就領出來的全部存款。黃達教授提供的下半年獎學金還沒進來,五萬人民幣扣掉半年份房租、學費和生活開銷,僅存六千多人民幣。 這筆數字讓亞麻律想起自己花了不少錢在鄭紫身上,他是一位好客人,鄭紫到后來留他過夜,有時候一個晚上做了三、四次,也沒另外收費,想想自己還倒賺了。 就算只有六千多元,亞麻律希望靠著省吃儉用,死活撐上個把月。 亞麻律又開始流鼻血,他趕緊拿出衛生紙掩住鼻孔。來中國之后,流鼻血的頻率增加。亞麻律自己推斷,「到中國半年,身體還是不適應這里的風土,這是老天希望我早點回家的意思嗎?」 與想回家的念頭相背,亞麻律離家越來越遠。往西北走,與一張張難以辨認的面孔照面,除自己之外,亞麻律沒見過其他臺灣人。自我孤立的旅行,就和以前一樣。 「哥兒們,這位子有人坐嗎?」一位牽著躲在他身后,那位害羞姑娘的男孩子問亞麻律。 亞麻律看兩人頂多十七、八歲,也沒帶什么行李,猜想可能是年輕學子趁假期進行的一場旅行。挪開在車上買的那袋水果,說:「請坐。」 年輕人好似不大常聽見「請」這個字,用清澈的幾乎能洞穿靈魂的一雙眼,看了亞麻律兩秒,到了聲:「謝謝。」 女孩子倒在男孩子懷里,他們的衣服有幾處補過的縫線,兩人的帆布鞋看得出長期穿著的痕跡。亞麻律想,他們是這間候車室里最幸福的人之一。 「我幸福嗎?」亞麻律曾對自己說,一個沒什么好失去的人是不會害怕的。 長大后,他發現害怕失去的人可以很勇敢,不害怕失去的人還是會因為得失之外的事情恐懼。更何況一個人對得失的執著與無窒,不到需要計較得失的關口是看不準的。 他讀過一些個案資料,有的醫生會在告訴病人得癌癥之前,先問問他們的親屬和朋友,病人的性格屬于樂觀積極,還是悲觀消極。結果在親屬和朋友眼中樂觀積極的人,有自殺的;在他人眼中悲觀消極的,反而鼓起勇氣與死神拔河。 亞麻律想起在微博上,曾看過一個很火的轉貼,「交友最困難的,在于每個人都想表現出不屬于自己的本質。」 自己何嘗不是,為了掩蓋情感障礙而學習情感表達的方式,通過模仿想和正常人打成一片,又因為做不好而把自己和他人隔離起來。每一次的親近與隔離,都讓身邊的朋友圈無所適從。 「為什么不做自己呢?可能是因為在白天鵝里面當一隻黑天鵝,太寂寞了。」 亞麻律沒見過上帝,也沒有信仰,但他相信上帝存在。 「上帝」,因為相信而存在,因為只要相信上帝存在,便能改變社會。 相信上帝、相信愛情、相信永恆,相信某些感官之外形而上的存有者。這些東西不可思議,卻是人存在的內在動力,一旦被我們輕易否認,我們就會失去對生命的敬畏,對超越者的崇敬,對身為渺小人類的謙遜,然后我們很可能會建立一套世俗、自私自利、rou慾橫流的社會,假使我們只相信感官所能感受到的東西才是實際存在,故才值得追求。若所有看不見的價值皆毫無意義,人們就有理由告訴自己,那些東西無須耗費心力探尋。 就像現在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越來越多人只相信看得到的東西,像是兜里的錢、美麗的臉和停在路邊的車。 亞麻律從直覺主義對上帝無條件的信仰,推導出一個效益主義的cao作方法。「有用的」皆可信,而有用的前提必包含抽象價值。 「別人做不到,我可以,因為我生來就是這樣的人。」 他突然頓悟,頓悟自己存在的價值,他這一生就是為了這次的上海行而存在,他要拿出殘酷與過分理智的本性去保護身邊的人,無畏無懼,只要他完全做回自己,做回那個殘酷的自己。 旅客陸續上車,亞麻律兀立于月臺,在人群中撥了黃達的電話號碼。 黃達正在等待一通重要的電話,但沒想到打來的人會是亞麻律。電話一響,他馬上接起來。 「教授,打擾了,我是亞麻律。」 「亞麻律,最近還好嗎?」 「我很好,也不好。今天是我的寒假第一天,也是我來上海的第一個長假。我這一個學期經歷了許多事,見證了苦樂,也見證了生死。我知道您的計畫,以及蕭宇桐學長和您之間過去的歷史。世上有許多事情,我都無法確定對錯,因為這些事情都太復雜了。」 「你還年輕,很多事情想得太多是很正常的,但最后你會發現想歸想,事情還是得在行動中完成。不要被思想困住,尤其不要被構建于錯誤認知的煩惱困住。我做為宇桐的指導教授,很惋惜她沒能完成學業,也很遺憾在她內心陷入迷思的時候,為師的沒能好好跟她談談,給予指引。我不知道你從宇桐那里聽了些什么,但你要知道,你聽到的不見得是真的,當中多少是宇桐的妄想,你不得而知。還記得我當初為什么推薦你,就是因為你比一般年輕人冷靜。這樣吧!寒假,我排一個時間去上海,我們好好談談。」 亞麻律將所有他透過蕭宇桐和善澄知道的,跟黃達全盤托出。 「謝謝教授當初愿意引薦我,給我一個來上海學習的機會。」 「客氣什么,當老師能做的不多,就是輔導學生踏踏實實完成理想,少走一點冤枉路。」 「我手上有蕭宇桐這兩年做的個案紀錄,以及自主進行的延伸研究資料。他想打敗您,他以為老師的成家法則不夠完美。」 「你認為呢?」 「我認為蕭宇桐根本還沒建構一套具體的理論,您的理論也有缺陷。你們距離完美還很遙遠,但我相信可以透過更多的研究慢慢克服。」 黃達與亞麻律的對談,起頭環繞亞麻律進行,黃達試圖用關心的口吻,讓亞麻律卸下心房,同時刺探他對事情了解多少,又是站在什么立場。 亞麻律意外的誠實,使他有點摸不清亞麻律的意思。思量著,「亞麻律的立場既不是站在蕭宇桐那一方,也不是站在自己這一方。難道他想看站在哪一方有利,再選擇那一方為盟友?」 黃達向亞麻律伸出橄欖枝,說:「我的研究目前尚未公開,但背后有多位有力人士支持我的研究計畫。資金、設備都不是問題,缺的就是人才。亞麻律,我需要像你這樣有想法的年輕人,加入我的研究團隊,你有機會和我一起寫下歷史,讓世界變得更好。」 「教授,蕭宇桐的死就這么算了嗎?這樣她的死有什么意義呢?」 「她的死是意外,當一個人身心狀況處于不健全的失序狀態,毀滅性的想法綜合一時衝動,任憑誰也阻止不了。我們都不該過分自責,但我們可以從她的死亡學到對于生命的尊重,以及未來如何應對身邊身心失衡的朋友。」 「教授,我不是一個很懂感情的人,但我知道什么是虛偽。在您的虛偽之中,有人受了傷害,這件事情不該被隱藏,像是從未發生。每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都有他的意義,從生到死。」 「如果你想跟我討論哲學,老師可以改天陪你好好聊聊。現在,我只想就事論事。不要再多說了,你到底想怎么樣,直接說結論。」 「蕭宇桐自殺的原因始末必須公開,之后教授要怎么進行研究,都是教授自己的事。如果教授愿意跟宇桐的朋友致歉,我保證您和宇桐之間的牽扯將到此為止,不會再有人追究。」 「這是不可能的!」黃達對于亞麻律的提議實在兒戲,一個什么奧援都沒有的學生,竟企圖和聲譽顯赫,掌握無數公部門與私人團體資源的談條件。 月臺喇叭播放開往蘭州的t列車即將發車的廣播,列車長站在車門邊,看亞麻律還不上車,對他說:「車要開了,你上是不上咧?」 「金昌到底有什么,教授?」 「你該不會要去金昌?」黃達之前把心都放在跟亞麻律談判,聽亞麻律說要走,這才注意到話筒傳來車站月臺的背景音,暴露亞麻律的位置不在上海,在無錫。 「教授,我們來打個賭吧!您要是贏了,我就把您要的東西雙手奉上,而且我保證所有不為人知的事會成為永遠的祕密。」亞麻律倉促說。 「哈哈,你還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場嗎?你根本沒資格跟我談條件,只要我想,你在回臺灣之前,就會成為學界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如果你還在乎自己的前途,馬上把蕭宇桐的資料交給我,我愿意按照當初的約定,保你順利畢業。」 「我對完美家庭有著不同您和蕭宇桐的認識,遠比您們走得更遠。假使您想要,請答應我的要求。否則我就把我對您和蕭宇桐的研究做出的修正公式交給其他有興趣的學者,他們可以利用我的公式做出更趨近完美的成果。」 「什么!」黃達先是震驚,隨即態度轉為輕蔑,止不住的笑說:「你根本連基本多元成家的概念,還有家庭治療方面的心理學知識的初學者都算不上。以為讀了幾頁資料就能當專家,哈哈哈!你這個小畜生,哈哈哈!」 黃達的笑聲打開了亞麻律內心閉鎖已久的一個開關,幾近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撂下幾句話:「…………」 黃達態度大轉變,拿出平時和藹慈祥的語氣,對亞麻律諄諄說:「亞麻律,老師不是不愿意接納你的意見,只是此事影響甚廣,需要從長計議。我們約個時間談談,好嗎?」 同時,黃達腦中浮現一個令他不悅的猜想,「王亮肯定知道亞麻律離開上海,竟然知情不報,我太輕信這老頭子了。」 「有本事阻止我去金昌,否則只要我再那邊查到任何您不為人知的勾當,我都會毫不猶豫的向世人揭露真相。」 亞麻律掛掉電話,跳上火車。他站在車門邊,把手機的sim卡抽出來,扔在鐵軌上。 列車開動,數百噸重的工業革命遺產,輾過sim卡。亞麻律從不刻意記朋友的電話,這一輾也輾斷了亞麻律和所有上海朋友的聯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