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
鄭紫睡在亞麻律的肩頭,可能月圓之夜的關(guān)係,兩人遲遲無法入眠。 「你決定什么時候動身?」鄭紫問。 「我還沒想好。」亞麻律盤算了兩天,他隨時可以出發(fā),但自己似乎陷入鄭紫這個溫柔鄉(xiāng),不見昔日即知即行的果斷。 「想好的時候跟我說。」 「我會的。」 亞麻律和鄭紫,他們之間的關(guān)係曖昧不明。鄭紫想要跟亞麻律確定關(guān)係,但她不敢說出口。亞麻律大多夜晚都回自己的小屋,很少在鄭紫家過夜。 和亞麻律在一起,鄭紫有種好像在吃高劑量的抗憂鬱藥物的恍惚感,清醒的時間和不清醒的時間,有時候前者多一些,有時候后者多一些。就像想脫她衣服的男人,和想送她衣服男人,有時候前者多一些,有時候后者多一些。 「我真的喜歡麻律嗎?也許我并沒有想像中那么喜歡他。不!我不能喜歡他。」鄭紫開始給自己找理由,找理由抽離出這段關(guān)係。抽離意味著擁有主動,主動意味著控制,控制意味著避免受傷。 「我只是想要一個孩子,不是男人。」鄭紫提醒自己,男人不值得相信。鄭紫每每察覺到自己意志動搖,就會喚醒每一道撕心裂肺的傷口,折磨自己,同時提醒自己。 過了新年的第一天,上海的氣溫驟降,比亞麻律預(yù)估的還要冷。住在溫暖的臺灣,很少有機會體驗低于十度的低溫。但在上海,還算是一個溫暖的新年。 亞麻律在等待上海下雪。 想看雪,去北方很容易看得見,但亞麻律想看的是上海的雪,他想看看這座居民人數(shù)比整個臺灣還多的城市,這個中國的縮影下起雪會是什么樣的情景。 規(guī)劃一月的旅行之前,亞麻律得先保護自己不要生病。他住的房間雖有空調(diào),卻沒有暖氣。到了夜里,當(dāng)房間的溫度降到趨近零度,他只能穿著長衣長褲,裹著棉被入睡。 亞麻律不覺得苦,只覺得時間流逝的速度比想像中慢。這一趟來,他沒有特別計畫要做什么,最近許多事情一口氣涌上來,反倒慶幸沒有把日子排得太滿。 「教授對我的報告,都沒有任何意見嗎?」亞麻律最近兩週的報告,黃達教授都沒有回覆,連寫著「知悉」兩個字的簡訊都沒有。教授好像忘了他的存在,這是亞麻律追求的,一個寧靜的,與他人保持安全距離的生活。就在與人們隔絕的日子即將成真,心底卻又有些不捨。他不知道自己捨不得什么,是捨不得自己離正常人其實差異不大,也許再努力一點就能完全融入他們。還是捨不得某個特定的人,他想起章秀華。他記得從小到大,遇過幾位像章秀華這般,傻呼呼地想跟他做朋友的女孩子。 她們都失望了,是自己讓她們失望了。 亞麻律側(cè)身躺著,他面對一大片落地窗,從二十四樓的高度眺望,能看到夜空,以及遠方閃爍點點紅光的大樓。 「阿律。」 有個聲音從亞麻律身后,房間黑暗的角落傳來。 亞麻律轉(zhuǎn)身側(cè)向門的方向,他看到自己的meimei,然后看到自己的弟弟,還有爸爸、mama。在他們身后好像還有一個人影,但亞麻律任憑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影子的面孔。 「你們都好嗎?」亞麻律以細如蚊子的振翅聲,對暗處囁嚅。 家人們沒有回應(yīng)亞麻律,他們站在那里,有點像善澄,不言語便有如雕像。 亞麻律躺成大字形,他一吐氣,就在房間里化成一團霧。 他想通了。 他知道該走了。 他知道該如何完成救贖。 蕭宇桐的資料本身就是一個吸引掠奪者的香rou,誰擁有這塊rou,誰就會成為被獵殺的對象。 既然如此,被獵殺的對象若只有一個,會受傷的人理當(dāng)也只有一個。 鄭紫的手機,過去除非生病或特別需要休息,長久保持二十四小時開機,夜晚是男人獸性大發(fā)的催化劑,也是她每日工作的高峰期。現(xiàn)在則是為了亞麻律而開,讓亞麻律隨時都能找到她。睡不著的時候,聽聽和亞麻律說話的微信語音信息,也是一種樂趣。 稍早,鄭紫送走一位年近半百的熟客。淋浴時,她不小心讓手機掉進洗手臺。手機進水后,立刻死機。她看時間晚了,索性給自己一晚上的清靜,明天一早再去維修點。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亞麻律站在鄭紫住處樓下,他連打了三通電話,這是他第一次連續(xù)打三通電話給一個女孩子。他只揹了陪伴他多年的攝影包,戴上最近才買的毛帽,他望著鄭紫房間那片窗戶,說:「再見了。」 亞麻律打了一輛出租車,一路到上海南站。他想揭開蕭宇桐曾經(jīng)指引的那個祕密地,金昌。 上海的高鐵站在虹橋,上海南站是上海普通鐵路的主要運輸點。在中國因為幅員遼闊,四通八達,能載送上億旅客的火車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從速度與價格最高,五個小時能從上海抵達北京的高鐵。還有價格最低,速度最慢的綠皮車,而綠皮車中最不舒適的便屬硬座。大半夜,有許多旅客進進出出,或是因為要轉(zhuǎn)車而在車站外頭形成一個個小團體。 售票口前,亞麻律排了十多分鐘,這才輪到他買票。 「不好意思,給我一張車票。」 「去哪兒?」售票大門嗓門不小。 「甘肅,有到甘肅金昌的車嗎?」 「這里沒有直達車,你可以到蘭州轉(zhuǎn)乘。」 「還有臥鋪嗎?」 「臥鋪沒有了,軟座還有幾張。」 「請給我一張到蘭州的軟座,謝謝。」 在亞麻律身后排隊的是一位雙手拎著大包袱的先生,一臉羨慕的對亞麻律說:「年輕人,你運氣好。通常這些賣票的一點耐心也沒有,成天擺張臭臉,說不到三句話就想把你給趕走。她竟然愿意跟你在這耗上,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也許她兒子剛?cè)⑾眿D呢!」 亞麻律拿著車票,薄薄一張紙,通過剪票口,象徵的是一段未知旅程的開始。 從身上那件從臺灣帶來,在寒冷的天里,隨溫度下降而失去存在價值的深咖啡色連帽鋪棉外套右側(cè)口袋,亞麻律拿出手機。他擺弄著,見時間一過四點,他隨其他旅客一同走過天橋,步上月臺。 月臺上除了車站和列車人員,還有正在裝載與卸貨的工人。 火車的空調(diào)壓縮機氣孔,排出陣陣白煙。 大地還在沉睡,亞麻律和其他人類,同樣不死心的想從大地手上爭得時間。 亞麻律心底有些忐忑,這是過去沒有的,「是上海這座城市使得我患了心律不整,還是某人帶來的呢?」 他用力甩頭,斷了這條思路,好擺脫令人自厭的心悸,亞麻律尚未察覺自己內(nèi)心某種力量在發(fā)酵。這股力量不完全由他自己引發(fā),有一天亞麻律會明白,人內(nèi)心若被某個人種下真心的種子,就會長出一棵永遠佔據(jù)心底一個位置的蘋果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