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理
「我對發生在你男朋友身上的事感到遺憾。」 善澄對鄭紫的關心,沒有任何的回應,她坐在餐桌旁的一張木頭椅子,好像這里就是擺放她這座雕像的底座。 亞麻律回來了,手上帶著一瓶從附近酒坊買回來的10年份,義大利ticlassicoriserva紅酒。 「好香啊!」 「我從五歲開始,就要幫忙家里的人在廚房進進出出的,雖然現在很少做菜,但簡單煮個意麵沒問題。」 「到現在我還是不太習慣我們兩邊的說法。」在中國,臺灣人口中的義大利麵被稱為「意麵」。和臺灣巷口麵攤加了rou燥的「意麵」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你在大陸再待一陣子就會習慣了。」鄭紫攪拌鍋里的rou醬,用長調羹舀了一小口,嘗了說:「還不錯。」 「我相信。對了!我買的是義大利紅酒,雖然不是什么頂級的酒,但應該蠻容易入口的。」 一鍋rou醬、一盤麵條、一瓶紅酒,三個人。 簡簡單單的一餐,對在場的每個人來說,各自有不同的熟悉感與陌生感。 亞麻律先幫鄭紫倒了一杯紅酒,跟著又倒了另一杯,他握著杯腳,對善澄說:「你可以喝酒嗎?」他沒辦法從善澄的外表確定善澄的年紀,她很可能是一位未成年的高中生。 善澄點點頭,把亞麻律端給她的酒,淺淺的喝了一口,說:「酒不管什么時候喝起來,都那么難喝。」 「如果你不喜歡,千萬不要勉強。」亞麻律說。 「meimei的酒交給我吧!」鄭紫順著亞麻律的話說。她看善澄沒動手,幫她盛了一盤淋滿醬汁的麵。 當三個人開始用餐,氣氛安靜下來。只聽的見刀叉在餐盤上摩擦的聲響,以及啜飲紅酒偶爾發出的氣息。 「我們這樣好像一家人。」鄭紫說,她是現場最滿足于當下的人。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始終對著亞麻律。 「真有點像。」亞麻律說。 「哪里像?」善澄開口,她捎來的信息顯然不來自和平的信鴿。 「那怎么才像呢?」亞麻律問善澄。鄭紫內心一陣欣喜,她第一時間就猜到亞麻律會追問這個問題。 「真正的家人之間,擁有的是一生都難以抹滅的羈絆。當家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們感受不到興奮,但確有一種平實的快樂。可能我們會一股腦兒的對家人宣洩在外頭遭受壓力所引發的情緒,但我們的任性在于我們相信不會受傷。不管有再大的衝突,都會過去。而當任何外來的考驗迎來,真正的家人寧愿一起受傷,也不會放開彼此的手。」 「我承認這是一個理想家庭的特徵,不過關于證成一個家庭是否穩固的方式,你設想的場景好悲哀。」亞麻律覺得善澄所說的并無道理,只是論述的內容不是從正面,而是從反面。他想起英國教育家彼得斯的觀點,「唯有通過衝突情境,才能驗證一個人的道德感。」 一帆風順的時候,所有的關係都可以是美好的,只有在衝突中,在取捨中,我們彷彿才能知道人與人對彼此真正的想法。 鄭紫無法完全同意善澄所說的,她停下手上的叉子,比起自己的答案,她更想知道亞麻律會怎么回應。 她內心有著對家人之間是否可以通過考驗的矛盾心理。來自一個不幸福家的人,往往不相信家人之間會有真正不變的感情。同時,內心又渴望一個能信賴且穩固的關係,并將此關係昇華為理想的家庭關係。 每當亞麻律在鄭紫面前毫無顧忌的睡了,看著亞麻律于睡著和清醒之間,時而冷漠,時而活在自己的世界,彼此的關係在時間的流里膠著。她真心相信,而亞麻律可能故作相信貌,相信關係存在未來性與希望。 鄭紫抱著亞麻律,猜想他做的夢。 陌生人可以互相擁抱,有時只因彼此剛好需要。當給予和獲得拿捏的恰到好處,事后就不覺得有負擔,平平淡淡,無所謂深刻。 人內心皆有所盼望,才能活下去。鄭紫如果真的一點盼望也沒有,她早就死在上海街頭,而不是選擇離開老家,在上海以自己的rou體為代價,尋求一個安穩的生活。 「你來自一個什么樣的家庭?」善澄問亞麻律。 「普通家庭。」 「什么叫普通家庭?」 「我有一個爸爸,一個mama,一個弟弟和一個meimei。我們之間沒有沒吵過什么架,我跟他們每個月會通一、兩次電話。我家不是什么有錢人家,但至少是個小康之家。爸爸跟mama每年都會找時間一起去旅行,弟弟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他們都過得很好,不需要我擔心。而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我知道他們多少會提供一點協助。」 「很令人羨慕的家庭。」 「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馀。」 「但這個是界上很多人不是來自這種家庭,或者他們跟這樣的家庭始終沒有緣份。可是我們都無法孤獨的活著,我們都有害怕孤獨的基因,除了少數人,多數的我們都渴望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這不是很正常嗎?」 「就像你的普通家庭一樣正常。」 「是的。」 「可是有一點你隻字未提,就是在這個你口中的普通家庭里,你過得幸福嗎?」 一個人人稱羨的家庭,是否就是適合每個人的家庭?亞麻律知道自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他心底的答案是「不能」。但他大多不太承認,因為大多數人聽完他的介紹,都不會多想他在這個家庭中的角色。人們太習慣用一套美好的表象,去設想任何人在同樣美好的表象底下,都會同樣幸福快樂。 「我不知道。」 「你為什么會不知道?」 「因為我感受不到。我知道我的家人愛我,至少應該是愛我的吧!我認為他們的行動都是愛的表現,但我就是沒有理當相應的幸福感。」 「你是個有缺陷的人。」 「在這件事情上,我不得不承認你說得對。」亞麻律覺得今天的自己不像自己,他今天說得特別多,他很少跟別人說那么多關于自己的事。也許跟鄭紫說了一些之后,他覺得再也沒有什么好保留的。無論別人知道或不知道,他們都不可能傷害他了。頂多回到原先的生活,這又有什么損失呢? 「我也是一位有缺陷的人……」 善澄分享了她的故事,隨著她褪下自己的衣服,她把自己雪白的身軀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亞麻律和鄭紫面前。 「我來自一個富裕的家庭,但我是被領養的,就和我的其他六個兄弟姊妹一樣。這種事情在中國一般是不被允許的,不過我的父母有加拿大護照,他們可以做很多一般中國人做不到的事。我從有記憶以來,就被打扮成女孩子,接受針對女孩子的各種教育,我初中和高中讀的是女校,從來沒有人發現我的祕密。 我討厭男人,我覺得他們的身體很骯臟,聞起來也很噁心。可是當我長大以后,我才了解別人瞞著我的祕密,我只是爸爸的一個玩物。他會在撫摸我之后,給我一些錢,給我買我想要的東西。我不討厭爸爸,但因為爸爸我更討厭男人了。可是我自己就是男人,但我不想跟男人在一起,我只想跟女人在一起,跟女人在一起我覺得很自在。可是我又害怕別人發現我是個生為男人的女人,怕別人把我當成怪物。 我遇到了宇桐,她能滿足一切我想要的,正如我能滿足她想要的,而且我們能了解彼此。我們都相信的相遇是上帝在跟我們開了大玩笑之后,為彌補過錯而送給我們的禮物。 可是宇桐死了,因為你們臺灣教授該死的實驗。」 善澄的身軀,就像一位長不大的少女,但她的胸前沒有任何一分隆起,下體卻有一個指節大小的yinjing,在寸草不生里頭,孤獨的宣示自己的本質。 亞麻律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善澄說:「學長曾跟我提到他『著迷了』,他對什么著迷?我以為她應該恨不得離教授的計畫和汪家人遠遠的,遠離傷害她的人。」 「宇桐說你是個無比理智,對做人的常理卻不清不楚的一個人。但我想你能理解宇桐會著迷的點,因為儘管他因為教授的隱瞞而受到傷害,但他理智上能理解與同意教授的論點,『一個經過專家評鑑,進而按照個體差異與互補性建構的完美之家。』我和宇桐都渴望一個溫暖的家,但我只要自己有一個就夠了。宇桐跟我一樣容易滿足就好了,宇桐不是,他有你們學者對真理的頑固,他認為自己的受傷在于教授的理論有缺陷,進而他想要改進教授的理論,尋找一個完美的公式。」 「學長找到了嗎?」 「他對汪家人進行長期的祕密觀察,希望能找出那個原理。我想他遲早會找到的,可是他卻在找到之前就死了。」 「很遺憾。」亞麻律的表情一點說服力也沒有,但他是真的感到遺憾,只是不難過。他想,學長對定理的追求,除了學者性格,可能還有透過擊敗黃達教授,完成她受傷的復仇。可是他依舊不明白,為什么學長會死。 「你可以完成宇桐『更完美家庭的定理』嗎?」善澄說。 鄭紫對善澄的想法感到顫慄,她既然想把一個逼死自己情人的研究,交託給另外一個人去做。難道她沒想過,這個研究很有可能對亞麻律造成傷害。可是鄭紫心知肚明,亞麻律的個性不容易拒絕有趣的議題。 「善澄,就算我想,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亞麻律知道光靠自己一個人,就算有意愿也辦不到的善澄要他做的事。 「宇桐所有的設備、資料,我都有。老實說,我就是宇桐的金主。」 善澄打開小提琴盒,里頭裝的不是小提琴,而是一捆捆使用過的百元人民幣。 「我的父母做的是見不得人,卻能賺進大把鈔票的工作。我把他們賞我的錢留了下來,這些錢都是我自己『賺』的。只要能派上用場,你全拿去用,沒關係。如果錢不夠,我可以拿更多錢給你。」 鄭紫對善澄本沒有惡感,但當善澄對亞麻律提出完成宇桐研究的請託,她恨不得馬上把這孌童趕出去。但當她知道善澄從小受到性虐待,且為了成就情人的理想而繼續犧牲自己。她內心原本的惡感一掃而空,畢竟來到上海討生活的自己,也是一位靠身體賺錢的人,她能體會善澄藏在心底的酸苦。 這讓鄭紫失了自己的立場,她不想讓亞麻律涉險,卻也不忍看見善澄的心愿落空。 「學長一直都是一個人在戰斗嗎?」亞麻律問善澄,他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好像只要得到問題的答案,他就知道該怎么選擇。 「不是的,他有我。」善澄的堅強,每每在表達愛意時流露。 「可是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在戰斗。」亞麻律有感而發。 善澄聽了,內心一震,暗叫不好:「這是拒絕的意思嗎?」 亞麻律提出的是一則邀請,他只是沒有意識到,而且他也不知道裝載這則邀請的信,該寄給誰。 在沒有任何期望的對話里,有人主動收下了亞麻律的請束。 「不再是了。」鄭紫的左手滑過桌面,握住亞麻律放在桌面上的那隻手。亞麻律有點不解,但他感覺很好,就像在冬天有人送上一碗熱薑湯。 看時間晚了,鄭紫把床讓給善澄,善澄不客氣的接受了鄭紫的好意。 亞麻律和鄭紫兩個人坐在客廳,觀看電視臺播放的老電影,《魂斷藍橋》、《羅馬假期》、《飄》、《真善美》。看累了就zuoai,zuoai累了就繼續看,直到兩個人互相依偎著在沙發上睡著。 善澄睡不著,起床偷窺著他們zuoai的場景,她感覺鄭紫從頭到尾都知道她在偷窺,卻故意裝作不知道,想在第三者面前為與自己與亞麻律的親密關係做個見證。 如果善澄是貨真價實的女人,她便能用女人的第六感察覺到鄭紫身上危險的氣味。 善澄終究是個男人,和亞麻律一樣,他們看不透鄭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