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番外】南來秋(中)
少頃,葉倫家主身邊的琦護法出來,躬身請她進去。葉渺久未來此,只見庭中陳設似乎還是舊樣子,只是多了幾幅葉倫新作的墨寶,都裝裱精致,按年序掛在廊中。葉渺在門外稍停了一停,里面倫家主就招手笑道,“都進來,還愣在門口做什么?” 顧秀笑著應了一聲,拉著她進去,見案上鋪著一張長卷,只一角畫著幾點雪景山水,下半張紙全是留白,清冷孤寂。葉倫道:“嗯,不疑是懂丹青的,你也來看看。” 顧秀笑道:“侄女不善此道,只覺得世叔筆法愈見老道了。” 葉倫道:“你這丫頭慣會不得罪的,我問你,上次我讓你從珍寶齋選一副我的畫帶走,你為什么推脫了不選?還拿明臺扎筏子,方才可都讓我知道了。” 顧秀朝屏風那邊看了一眼,只見父親正牽著阿渺坐在圈椅上,摩挲著阿渺的頂發,柔聲說著什么。她素知父親為人隨和不拘,如此無傷大雅的小事,倘若方才是倫家主問起緣由,多半要據實以告了,因笑道,“不是侄女不要,只是倫叔這幅畫賞回去,侄女不免要掛在案頭細細揣摩,說不定從中揣摩出什么得道成仙的法門來,世叔葉家的修煉秘法就都保不住啦。” 葉倫笑罵一聲,跟顧秀自顧談論起畫上的題字來。那廂葉渺見了,正覺踟躕不安,絞著裙子立在一邊。她素日只著束袖勁裝,顏色也多用灰白靛青,乍然換了一身嬌嫩清雅的鵝黃羅裙、真珠小衫,雙鬟垂髾,簪飾流蘇,竟多出幾分少女初成的亭亭玉立之態。顧舒看在眼中,知道這必是長女杰作,不覺微笑起來,起身拉著阿渺坐到屏風這邊,細細問起她的飲食功課來。聞聽葉渺閉關之中仍在辟谷,便道:“你年紀尚幼,身子骨尚未長全,眼下辟谷也是太早了些,且與養身無益。凡事總須循序漸進,待成年后再行此道不遲。倘若山上冥廣來去送食不便,我教你自己做素齋的法子。” 葉渺低頭應了,又輕聲問道:“父親這次過來,幾時回去?” 他微笑道:“怎么我每次過來,你都先問這句話,才來就想著讓我走?” 葉渺輕聲道:“女兒不敢。” 似乎又說錯話了……葉渺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她還不如回山上冥廣接著閉關算了。 家主悉心教導,哥哥也溫言寬慰過,她自然深知父親身為一家之主,不能為了區區一個她駐足冰原。道心清靜,她本不應多掛懷塵世親緣,但她仍免不了要怕,某一日晨起,發覺堂中無人,滿懷期待落空的茫然無措。 以她稚拙的私心想來,是不是只要提前預知了分別的限期,就可以干脆利落地告別,而不必戀戀不舍,悵然若失?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才想了一半,耳朵卻先捕捉到顧舒那一番話的尾音,“接你一同往宮中赴宴——”接誰?接她么? 顧舒一向憐惜這小女兒自幼流落在外,寄人籬下,脾性也不似長女開朗活潑,總是怯生生的,格外多些耐心。此時見她垂首不語,微露黯然之色,猜到緣故,便徐徐撫摸起葉渺的肩膀,溫聲道:“今年女帝賜宴,許眾世家凡在朝者皆入宮赴宴。我雖無官職,卻也掛著一個虛銜,免不得要去應旨。如此,家宴便交給六叔籌備了,我此行過來,就是接你一同往宮中赴宴的。” 葉渺被帶到車上是猶覺虛幻,父親大人用的家主馬車是特制的車廂,里面嵌合空間法陣,容納叁人也是綽綽有余,顧秀跟她并肩趴在車窗的小口看了一會兒,就覺無聊,“這會兒白茫茫的一片,外頭都是雪,有什么好看的。” 她沒理那家伙,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幽涉臨海多山,這往日隱藏在浮云盡頭的冰原卻平如海面,一望無際。馬車從重重風雪中駛過,輕靈迅捷,好似也身在云端一般。 不知那些往日只聽師兄師姊說起的南國風光,又該是怎樣秀麗旖旎。 父親笑道:“小心吹久了風額頭疼,路還長著,過來睡一覺,到了再我叫你們。” 正說著,葉渺眼角余光瞥到后面一串車隊,卻忽而好奇起來,“咱們后面那些車是誰駕著的?” 顧秀笑吟吟地道:“沒人開,都是鬼車哦,害不害怕——” 父親笑著在顧秀鬢角彈了一下,回過頭解釋,“是你緋云jiejie帶著人管的。” 緋云就是朱明煙,聽說是父親手下的暗河統領,怎么會來做這種明面上的活計?葉渺心下好奇,不免多問一句,顧舒笑道:“那要問誰在武林大會搞出來好大事端,差點得罪了寧世兄,緋云趕著過去給她擦屁股來著?” 葉渺了然,點了點頭,側頭瞧著顧秀,那人反倒也不好意思起來,假意放眼窗外,去看那她口中“無聊透頂”的冰原風景了。 葉渺心下浮上極淺的一絲笑意,目光轉到顧秀的衣領上,卻又頓住了。 寧大姑娘親手裁衣作謝,能有這樣完滿的結果,方才師兄們談論微明劍在江南的風流逸聞時,她就早該想到其中免不了父親插手。顧秀十四歲而已,雖然劍術大成,還沒有這等攪風攪雨的本事。 微明劍后面站的自然是父親,顧秀惹的爛攤子他來平,顧秀得罪的人他設法安撫,顧家宛如隱在微明劍背后的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抹去了所有不和諧的因素,方才換來如今這個其樂融融的場面。 然而她看得穿,卻想不破。 及至京城,距離中秋佳節已不過半日之期。顧舒因怕女兒年小體弱,不慣遠路跋涉,特意走得慢些,又在中途故友明懿家中略略歇過一日,自與老友敘舊,放了兩個孩子到燕城街市上游逛去了。 當然,逛集市這種事情只能是顧大小姐的愛好。葉渺方從冰原出來,頭一次連坐叁日馬車,雖說靜坐不累,可不知為何總是頭暈胸悶的不舒服,一心只想回去打坐調息片刻,偏被顧秀強拉出來,“葉長卿說你在幽涉也是一天從早到晚打坐,閉起關來十天半個月也不下山。按我說呢,你就是出門太少,所以才一坐車就頭暈——” 葉渺被她拉著在街巷里穿過來穿過去,面無表情道:“我會縮地成寸,還坐車干什么?” 顧秀正在一邊攤子上挑簪子,聞言側過頭,稀奇道:“你不知道?縮地成寸只能常人用的。” 葉渺莫名道:“這個常人不是說只要身無疾病、經脈周轉如常之人皆可?不分修士不修士的,要帶誰都一樣。” 顧秀嘆了一聲,屈指在她額前彈了一下:“父親身上有舊傷,是以尋常這些空間法陣都不能用的,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挑好了簪子,轉頭讓攤主都包起來,又留了明宅地址。這邊葉渺不做聲想了一會兒,看著忍不住又插話:“你買這些瑣碎玩意兒,小心明先生回頭說你玩物喪志。” “也是,”顧秀偏頭一想,對攤主囑咐道,“那你先包好,我們一會兒過來拿。” 于是又專程跑了一趟藥鋪,多要了兩張油紙,將先前買的那些玩意兒一并裝起來掩人耳目,就這么堂而皇之地進了門。 葉渺被她弄得有點想笑:“名震江南武林的微明劍顧少俠,也熱衷于這些釵環脂粉的么?” 顧秀挑了挑眉,“你怎么比爹爹管得還寬,迂腐,再這樣我下次可就不叫你出來了。” 葉渺便不出聲了,不過到了京城,顧秀更少不了要跟舊日交好的世家子弟一塊出去騎馬游玩,再無機會履諾,這就是后話了。 說來顧秀自幼隨父云游四方,在京中能有這些朋友也得算段緣分。前些年云斂皇女還小、并未養在宮中的時候,當今深覺膝下寂寞,曾數次宣召京中世家適齡少年進宮伴駕,當中自然就有顧秀,一眾少年人因此結誼深厚。顧秀又性情大方,交游廣闊,此番難得隨父親回京,昔日好友們自然紛紛前來相邀。 葉渺不知前情,早上起來一出院門就被前廳候著的人驚了回去,顧秀只一邊穿外衣一邊邀她同去。 她也不知怎么想的,脫口就道:“這就是你說的下次么?” 顧秀奇怪:“什么?” “……沒什么。”她匆忙轉頭,掩飾臉上神情,免得被這人看出破綻,低聲道,“父親說讓我早上去他那邊,你要出去玩,你一個人去好了。” 這話自然不是真話,但也不算全然說謊,顧舒的確說過“若有什么事隨時都可以到正院去找他”,那她臨時需要父親大人當個借口,也可以算在“有什么事”其中吧。 但愿他今天不要太忙才是。 —————————————————— 晚上還有一更,嗯……考慮了一下還是今天放完吧,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遙祝諸位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