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一)
幽涉,葉家宗祠。 這并不是葉渺第一次來到此處。六年前,她曾經在這里接下上一任家主的傳位手諭,從此成為玄門第一大族的家主。在擁有了無邊權力的同時,也背上了無盡的束縛,以至于時至今日,她都已經習慣了在做出每一個決定的時候,先考慮自己身上所背負的兩重身份,而不是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任性妄為,無視一切規程法度。 葉渺站在蒲團后面,凝視著前方,那里是擺滿整面高墻的牌位,放著靈牌的臺子一階階上升變暗,最后隱于不見天日的厚重垂幕之中。燭火無風自動,有人來了。 來人是兩個,二長老先出來,恭敬地引著身后那人,走到葉渺面前低頭行禮,爾后無聲地退了出去。 葉家的這位元老院首席一向很少出關,葉渺也幾乎沒有見過他,傳聞稱大長老在末日之戰前就已經修成大能,后來為輔佐始帝建國身受重傷,元氣大損,才一直居于本家閉關修養,這一修養,就是叁百年的不問世事。 大長老開口,他似乎已經很不習慣說話,語音模糊而蒼涼,“葉渺——” 她低下頭,一撩衣擺跪在蒲團上,“此次引靈線事故,前次帝國中央研究所的事故,均系晚輩失職之禍。晚輩愧對家族上下,還請大長老責罰。” 大長老似乎在笑,“你起來,我并沒有要責罰你。” 葉渺怔然地抬起頭,卻還是順著大長老那一托站了起來,“那是元臺他們向你說的吧,他們說應該為此事處罰你,就像之前孟宗為了參與顧家的事情來向我請罪一樣。但你和孟宗不一樣,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在修道之路上的進境一日千里,當世無人能望你之項背。” 她看見大長老的目光中似乎有懷念的神色,“你少年高位,沒有經歷過背叛,不知道人心的鬼蜮,所以你會為此做出一些錯事,那也是在所難免。” 她問道,“您是說我沒有保護好族人?” 大長老搖頭,“葉家的族人并不需要你去保護,他們可以自己生長。修士行走于天地間,倘若生,是靈氣所鐘,倘若死,不過化歸世間。”他看出葉渺眼中的迷茫,溫言道,“但你不應該將他們放在他們不該在的地方,妄自更改他們的命數。” “叁百年前,始帝陛下與我葉家簽訂十方協定,立下幽涉界碑,從此帝國不踏足幽涉一步,幽涉葉家弟子,也絕無半人冒犯帝國之土。這就是為什么十方協定的其余叁家相繼零落,為女帝所掌控,而獨以我葉家枝繁葉茂,能守住修真界這一方凈土的緣故。” 葉渺反問道,“可我們和帝國,為什么不能共存?如果沒有修士,那帝國在西海之戰中必定落敗,唇亡齒寒,我們也未必能獨善其身。” 大長老道,“叁百年來帝國的掌權者來來去去,是女帝,是世家,是外族,于我們而言,有什么分別?即便落敗,西海進據中原,于我們而言,又有什么分別?如果以你一己之力想要更改帝國的天命,那換來的只能是天命的反噬。” 葉渺喃喃道,“可倘若能使修士和帝國同心協力——” “沒有同心協力——”大長老打斷她,“我們與帝國的關系,只能是同盟而永遠無法相融,修士有通天徹地呼風喚雨之能,凡人有么?他們不會因此而懼怕?不會因此而排斥?倘若時運合宜,我等便是上仙,倘若時乖命蹇,我等便成妖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修士視天地萬物而同一,不以死生,不以壽夭,但你不能要求凡人也做到如此。” 葉渺默然半晌,“您想讓族中修士盡數撤回幽涉么?” 大長老嘆息一聲,“時勢如此,恐怕你一時也不能做到,但愿你我今日所言,不過杞人憂天,伯慮愁眠而已。” 葉家眾修士的招魂祭典設在十一月初九,當是時寒冰初凝,葉渺因命弟子鑿冰置于棺中,以待祭典后叁日下葬。連日來住在葉家正堂,她回念起那日與大長老的談話,心中久久不能平復,她并未有過更改帝國天命之心,她所做出的這些舉動,歸根究底,也不過為了幫助那個人。可如果賦予她權力的這重身份,阻止了她想要幫助那個人的決定,又當如何? 她曾經為了顧秀接下這個葉家家主的名位,可如今這個名位卻將她推向遠離那人的另一端。如果僅僅是名位,那也很容易決斷,但她身上擔著的還有十萬族人未卜的命運,如此南轅北轍的道路面前,她又該如何選擇? 她反反復復地思量起每一條可行的路,以至于晝夜倒亂,寢食難安。顧秀的信送到了,但她并沒有看,如果看了這封信,是否就意味著她將族人向著帝國的華船上又推進了一步?是不是她當初選擇以葉家家主的身份進入帝國,就已經是錯誤的一步? 招魂祭典當日上午,云谷親自來向她送新制的禮服。那迭放著雪白華服的紫檀托盤被擱置在一邊,年輕的明庶堂堂主嘆起氣來,“家主,您這樣是不行的。” 葉渺沉默著看向托盤上雕鏤的祥云花紋,云谷道,“京中大護法傳訊回來,說有一封緊要的密信,請您一定要看。” 他從懷中取出火漆封口的蠟黃色信封,一角上是小小的叁枚柳葉,葉渺伸手接了,并指劃開,從中抽出信來,葉英會跟她說什么?說京中顧秀又來了什么新的消息么?還是說……葉渺的目光驟然頓住,那不是葉英的字—— ——————————— 完結倒計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