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霜(二)
衛儀上前將文書抱過,低頭退下了。與此同時,霆親王的府邸中卻不大安寧,一改往日眾賓云集之象,王府的待客廳中,居然只擺著寥寥兩叁盞茶水。 當初啟霞帝退位,公主殿下繼任,對霆親王一向視為王叔,頗加禮待。霆親王能在先帝諸姊妹中幸存至今、成為朝堂中雄踞一方的勢力,自然也是謹慎小心、心機謀略的周全之輩。先前輔國公之事雖也有御史彈劾霆親王出城迎接不合常禮,且有同謀作案之嫌,理應調查,公主殿下卻也都不置可否,仍待親王如叔如父,眼下竟為一個小小的徐玨改了這個態度,實在是不大應當。于是以往圍繞在霆親王周圍的眾官員們不免觀望打探一二,卻是除了“公主殿下近來似乎心情頗佳”這等風馬牛不相及之事外一無所獲,便紛紛偃旗息鼓,一時不敢再上霆親王府的大門。 公主霏疏遠親王的緣由,外人不知,當事人自己卻是心知肚明。霆親王推舉徐玨,明面上是施恩買好,以全士族之中的聲名,實則因宣城徐家早早就以投靠于他,借徐玨之手從永興渠上謀取一筆罷了。倘若只到這一層,他倒也不懼公主霏知曉,只是白日里公主并未明言,只是和顏悅色地敲打了她兩句,反倒使他拿不定主意了……先前輔國公之事未成,幸而身份不曾暴露,唯一的問題,只在于首相顧秀曾拿住翼靈的把柄。只是此人也是個兒女情長、不能成事之輩,空放在大好時機不去搜尋當夜痕跡,反倒跑去齊府中空等。也幸得如此,他才趁機會收拾干凈了場面,待到顧秀想再尋什么痛腳,已是魚龍混雜,無法可辨了。 至于他介入永興渠之事真正的緣由……堂上末座陪著徐瑛和其余幾名官員,兩邊主位卻一直都空著,霆親王頗為焦躁地一掀蓋碗,“方大人還是不肯來嗎?叫長史親自去請!” 侍從慌忙跪下訥訥不言,他看了更覺煩躁,如此關鍵之時,旁人無足輕重的不來也就罷了,這些人來則無益,去亦無損,不過虛張聲勢而已,然則方錫與夏元鼎二人接連避而不見,難免令人疑心。霆親王抬手揮了揮,正欲召長史前來,就聽外面一聲報,“內閣方大人到——” 霆親王心下一松,連忙起身上前迎接,卻見門口走進來一個豐神如玉的青年,脫口道,“方照鄰?怎么是你?” 方昕笑道,“齊老尚書病重,家父身為弟子,理當前去侍疾,不便前來。故遣晚輩來向王爺告罪,王爺素有雅量,必能體恤家父一片孝心。” 霆親王已然恢復神色,眼見日色向晚,余人大抵是不會再來的了,便緩緩坐下道,“方大人請用茶,今日來訪,有何見教?” 方昕道,“來為王爺指一條明路。” 霆親王道,“還要請教。” 方昕道,“我自進門之后便察覺王爺面有不虞,是否是為了今日眾人退避之事?” 霆親王手中蓋碗“嗒”的扣住,緩緩道,“我識人不明,延誤大事,為今上所責怪,理應閉門思過,想來諸位同僚也是好意。” 方昕笑了笑,“王爺能如此想便最好不過了。那我也沒有什么好開解王爺的,這就告辭了。”說罷起身欲走,剛剛走出廳門,就聽身后一聲“且慢”,霆親王長身而起,向徐瑛等人揮一揮手,攜方昕對面而坐,緩緩道,“方才外人不便,方大人既是為令尊代言,有話直說便好。” 方昕道,“王爺以為,這些人都是趨炎附勢、不能成事之徒,方才有此憤懣,對否?” 霆親王慢慢點了點頭,并不答話。方昕道,“然而以晚輩愚見,王爺方才所言,正是這些人不來的緣由。” “王爺持身端正,秉心公忠,親貴之中素有賢名。這些人往日追隨王爺,是為了王爺受今上榮寵,今日離去,是為了王爺榮寵不在,無利可圖。” 霆親王冷笑道,“如今危急之秋,趨利之人,如何能放心用之,不要也罷。” 方昕道,“正因趨利,故以利誘之而無不得,試問王爺,天下至利何者?” 霆親王心下一涼,復又徐徐熱起來,目光灼灼地看向方昕。方昕笑道,“王爺博學多才,自然知曉深揭淺厲之理。若以此利誘之,何事不成?何人不追隨王爺?而若一味做先前之態,又有誰敢追隨王爺?又有誰肯為王爺真心謀劃?” 這一番話正中霆親王心事,語語精到,切中時弊,當即起身一揖,正色道,“今日多謝大人為孤指點迷津,他日必有重謝。” 方昕連忙起身還禮,一并笑道,“秋水寒而春水暖,當此春寒料峭,方某愿為王爺一試深淺,涉水相助。” 方昕這次來安撫住了霆親王,回去自向父親一一稟報,方老大人剛剛從齊家過來,沾染了一身藥氣,大有不悅之色,一面讓丫鬟服侍換衣裳,一面從鼻子中哼出一聲,“那個女人一貫膽小怕事,你不激她一激,只怕還縮在兔子洞里不肯出來。這回引她出手,也好瞧瞧堂堂霆親王的本事。” 方昕見侍女力弱,不甚伶俐,忙搶上前去搭手,恭恭敬敬地到,“是,父親深謀遠慮。” 方錫道,“齊家的事情這一兩天就要完,燁兒今晚已接了他jiejie過去,咱們也準備著吧,你夫婦打理一家上下,屆時不要失了禮數。” 方昕垂首應了,又試探著道,“孩兒明日還想去一趟相府。今日至霆親王府未曾掩藏行跡,顧不疑必然知曉。若因此讓她看出了什么端倪,可就有礙于大計了。” 方錫換了外衫,任侍女為他浣過手,閑閑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聞言點點頭,“你有分寸,自己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