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一)
葉渺聞聽消息之時正與大護法議事,她心中掛念顧秀,匆忙去了主車中。方昕與幾名官員一同負手立在車隊外等候宣召,車內卻已先有公主殿下的掌事宮女來請她入內,方昕對那宮女微笑道,“勞煩崔姑姑再通傳一回,為何殿下獨請葉帥入內,卻偏偏不叫我等?” 崔宮女神情沉肅不變,“奴婢早已通傳過。至于是否要見您,那得看公主殿下的意思,還請方大人靜候。”語罷行禮,跟在葉渺身后轉身進去了。 車廂里一片風雨欲來的沉悶,顧秀與公主霏相對而坐,左首方幾上擺了盞茶,座位卻空著。 葉渺道,“親王殿下來過?” 顧秀輕輕點頭,葉渺問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京中禁軍呢?” 一時靜默,稍頃,公主霏朝顧秀瞧了一眼,斟酌著道,“禁軍無事,只是衛伯伯……輔國公帶兵夜闖城門,和守城軍起了沖突,被流矢所傷,已經去了。” 連月來方家諸人一直風平浪靜,幽涉關于顧秀身世的那一次發難也因某人早有預料而平息,然而臨近京城,這樣敏感的時節下,京中卻出了如此大事。只是方才蘇恰來報信說得含糊,她對此事不免云里霧里,于是轉頭看向顧秀,那人卻一言不發,少有地顯現出壓抑的沉怒來,緊緊抿著唇。 公主霏在旁道,“也就在昨夜,衛將軍死訊一出,禁軍姜大人就向內閣傳了這個消息。內閣以輔國公行為悖逆,夜闖城門有謀反之心為由,下令刑部去往衛府緝拿余下衛氏親眷,更令夏將軍同去勸說。然而衛世女性情剛烈,絕不肯就范——” 公主霏說至此處,仍是稍稍猶豫片刻,不忍心再說下去,嘆了口氣。京中傳來的奏報上,說得比這何止慘烈千倍百倍,衛齡當夜中人算計,深夜被引出城,與禁軍狹路相逢,自己喪命亂軍,而隨行兩百人也在夏氏趕來后被屠戮殆盡。衛鬘世女被困府中時幾乎手無寸鐵,孤立無援,僵持不下后斷然當眾自焚,大火燒了一夜,濃煙及至天明都不能散去,一座輔國公府自此盡化塵灰,“只是衛世女被幾個家仆拼死護住,及至黎明時被從廢墟中抬出來時,也還堪堪留存一息生機。眼下正和輔國公府余下數人一同被關押在大理寺牢獄中。” 葉渺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我這就回京中救人。” 公主霏且將她按下,嘆道,“要是能那么容易就好了。你看到等在外面的方照鄰了?” 葉渺心下凜然,“他們是串通一氣——”公主霏道,“我晾著方昕一上午了,這廝非要請詔宣示輔國公謀逆,好令朝中物議平息。雖是托詞,但一應實證俱在,卻不好當面駁他。眼下這個局面,即便是去了大理寺,蕭大人也必不能讓你見衛世女。” 葉渺眉頭緊皺,“那又當如何?” 她方才見顧秀周身氣場不對,恐大廈因心緒不寧發作,一直握著她的手調息,此時卻覺得被她握住的那雙手輕輕抽了出去。那人垂著眼皮,神色低斂冷淡,“此事并非方昕獨謀。蕭遠光師從齊老,內閣的決議多半就是他所下,蕭氏資歷尚淺,恐怕在其中還說不上話。且此番局面與前次不同,并非針對我,而是為小霏而來。” 葉渺道,“為何這么說?”她還以為衛鬘與顧秀過從甚密,事由該是從顧秀而起才是。 顧秀闔上眼,語聲中分辨不出喜怒,“因為我離京之前,曾將啟霞帝的傳位手諭交給妬羅保管。” 葉渺并非帝國中人,不清楚其中的利害,公主霏卻陡然驚道,“那這么說,輔國公不過是個引子,他們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從世女手中拿走卷軸!” 帝國皇室向以傳位手諭確認下一代女帝的身份,如今啟霞已死,倘若手諭卷軸被毀,不但公主霏不能保全,恐怕連顧秀都要被卷入其中。眼下的境況于她們而言,可以算是不利至極。妬羅生死一線,方昕步步緊逼,而那藏在暗處,意圖廢公主霏而自立的人,又該是誰?霆親王自然嫌疑最大,然而她卻先行趕來迎駕并不在京中。今時不同往日,啟霞帝余黨已清,世家想要推舉新帝不必再如先前一般掣肘,其余的宗室也未必沒有可能。 顧秀將思緒緩緩收攏,冷然道,“妬羅放火之前,必然先將手諭安置妥當,為避火煙,多半是在湖中水池一類的地方。” 葉渺接口道,“我派人去找。可有什么別的特征?” 公主霏想了想,道,“那卷軸上有先帝之血,如若離得近了,我自然能感應得到。只是眼下一時不能脫身。” 葉渺道,“這個無妨。”當即以茶盞在下接住,公主霏伸出右手來,葉渺以靈力在她手腕上劃破一線,在茶水中滴入數滴鮮血,手掌虛虛蓋在上面,整杯水隨之無風自傳起來,不多時就凝成一滴,沒入葉渺掌心。 葉渺以食指在她傷口上一拂,那尚自冒血的傷口登即消失,公主霏笑道,“葉帥這法術好生厲害,只是并非大傷,不好勞煩了。” “倘為人所見,因事生疑,總歸礙事,”葉渺回答簡短,又向顧秀道,“風鷯亦通術法,我與她二百人隨去,便不從禁軍中再調兵。車隊之中著葉英帶人看護,此次從本家隨行的葉家子弟總共五十人,分派守衛前、后、中車,可保殿下這邊無虞。” 顧秀輕輕點頭,“你隨我即刻回京,至于方大人……” 公主霏笑道,“我來應付便是,只要京中不失。此間便是有什么變故,我也自有脫身之法。” 直到和顧秀相攜進入一步千里的法陣當中,她才準備出言詢問顧秀下一步計劃,不料那人卻忽而支撐不住了似的倒進她懷里。葉渺連忙道,“是不是法陣……” 顧秀靠在她肩上,閉上眼輕輕搖頭。周遭是飛速扭曲變形著的景物,她握住顧秀的手,覺出掌心一片濕冷冰涼,“你如若沒有把握,我們可以從長計議。姜緒如敢牽扯進此事,我回去就料理了他。” 顧秀輕聲道,“不是姜緒,倘若只是想擁立新帝,是不必驚動禁軍的。” 她不是為此心神不寧,局面總在掌控之中,她始終放心不下的……是妬羅。 暗河的線報自昨天夜里就斷了,她起初沒有在意,直到早上宮門奏報,來人說輔國公府所在半條街道都被大火燎成煙黑,這樣大的陣仗,暗河怎么可能一點消息都不往外遞?除非是禁軍發覺異動,第一時間在各門戒嚴。那奏報上說得半真半假,衛齡死于亂軍,呵,又是一個死于亂軍,而妬羅當夜究竟被那些人逼到了何種樣境地,才不惜縱火燒府,借此逼退夏氏? 葉渺一面攬住她肩頭,神情關切地看過來,“馬上就到內城中了,你要去哪里?” 衛鬘在大理寺,但蕭遠光既然不放人,去也無用,顧秀閉上眼,“齊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