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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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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素昔聽父親說起過身世,也知道母親是在北海產子,分別將她與顧秀送往兩家。葉倫前面說的她都懂,及至這里又是什么鬼話!

    葉倫道,“船行兩月之后,近海的冥靈瘴和冰流都已遠遠被拋在身后。我等仍在茫茫大海上無頭亂轉,食水漸缺,好在眾人都是修士,大都辟谷洗髓,無須飲食。只是隨去的年輕弟子就遭了殃,只能捕魚為羹,曬冰成水。大家也漸漸焦躁起來,時常發生一二口角,有一大半人都萌生了退意,想繼續走的人和想回去的大吵了一回,明臺匆忙趕過來平息了事端。然而隔夜居然發現又數艘小船都悄然自行回去了,只余下兩艘較大的六桅寶船尚在領頭。這消息一傳出去就是一片嘩然,當中竟有不少人后悔昨夜不曾跟著同走。明臺費心籌謀了數次,我也在旁磨爛了舌頭地勸說,終于說得這兩艘船上的人猶豫著又撐了半個月。大船缺人驅使,不免還是走得慢了些。終于在一個星夜無月的晚上,看到了天際處的大片極光,算算日子,正是我們當初預計要到達紅蓮密藏的十日之后。那天際極光之色猶如云霞而更清冷炫亮,隨風而舞,姿態迷麗無方,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都奮力行船。不及叁日,就在海天盡頭看到了小片陸地。”

    “自看到陸地這天開始,我等晚上就不曾在海上再看見過極光了。這船一連在眾島礁里行了叁日,卻是一日比一日古怪,漸漸有小弟子上來報說船上的法陣莫名失靈。明臺和我商議過兩回,最終決定找一個大島稍作休整,不若停船上岸,再御劍而行,總比這樣日日漂在海上強。我自然答允。第二日在一個林木茂盛的島邊靠岸停船,令眾弟子上岸,分派人手搭屋做飯,元嬰以上的高階修士則四下查看,果真尋找到了數根非同尋常的靈脈。我與明臺皆極為歡喜,決定沿這靈脈繼續搜尋,第二日就走得更遠些。然而等到我們第二日回來,卻見原先的留下的防御法陣破了一個大缺口,守衛的弟子全不見了,地上散落著斷掉的手臂、人頭,滿地撕咬得血rou模糊,還有一團一團黑壓壓的霧氣。我和明臺匆忙落下去,地上的霧氣驟然四下驚散開了,變成了一大群須角細長、黑邊棘翅的金目大蛺蝶,撲剌剌亂飛,把鱗粉散得到處都是。我恐那蝶粉有毒,一力驅散,明臺則下去查看情況,見木屋里也盡是尸首,頓時悲憤交加,一劍斬出,蝶群有一半都被劍氣所傷,紛紛掉下來,另一半也驚慌逃走了。我想起一事,匆忙道和明臺跑到岸邊去,見船上留守的弟子也全都死于非命,場面之慘烈,實在是……實在是……”

    他連說了兩次,神態近似哽咽。眾人心中都暗暗想到,素聞上任葉家主品行優柔,今日一見果然不虛,這論起殺伐決斷,比當今家主可是差得遠了。公主霏柔聲道,“葉伯伯說得累了,不妨歇會兒再說吧?!?/br>
    葉倫起身揖手,勉強道,“公主關愛,實不敢當。臣當年亦不過二十出頭,少不更事想起其中兇險殘忍,實在心驚,一時失禮,還請殿下寬宥。”已有侍女端上來了熱酒,葉倫道聲多謝,雙手舉杯飲盡,復緩緩道,“我與明臺不過二人,是無論如何也開不動寶船的。此處距神州千里之遙,靈脈地勢迥異,以空間法陣傳送,只怕也不能夠。當夜,我們清點了附近弟子的尸身,放在一起焚化了,將骨灰收到一起,以圖日后若能重返故土,再行安葬。人多焚化不易,及至天將破曉,我們兩人俱已精疲力竭,便輪流去小木屋短睡安憩。到了第二日起來商議后事,正說話時,陡然從林中竄出一匹狼來,毛色雪白,毛尖銀藍發烏,那狼口中叼了一塊破布,朝我們嗚嗚亂叫。明臺見它沒什么兇性,就將那塊布解下來放在手里細看,一眼就認出那是先夫人的衣袂上撕下的,上邊并無血跡,只有大片狼唾。我心中已大感不妙,明臺卻道,小伊天生通靈,能作鳥獸語,必是昨日隨狼群躲進林子深處去了。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快些進去找才是。就跟著那狼竄進林子里去,那島上風物與中原大異,盡是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樹,紅葉如血,花色如錦,大剌剌地開著。我們不敢踩在地上,就凌空追著那狼向里走,沿路山勢漸高,如此翻了兩座山,我心下愈覺不安,道,弟妹有孕在身,如何能走這么遠?明臺一心掛念夫人,只是搖頭,說,要是狼群帶著她過來,也未嘗不可。我心道先夫人那樣身形嬌弱,如何能騎在狼背上翻山越嶺?卻不好勸阻明臺,只得跟著他繼續向前搜尋。”

    “及至日暮時分,前面已再無山可過,是一片平原殘陽之景。秋草連綿,原野中遠遠地有一棵極大的異樹。明臺依稀看見那樹下有個人影,就想過去瞧瞧。那狼卻要把我們朝另一處引去。我心上一計,讓明臺朝樹下去,我跟著那狼走了,一路繞山低行,漸聞水聲潺潺,分過花樹,直走到一片泉水當中,那泉水自石縫中冒出,旁邊遍開紅花,觸手冰寒刺骨。我依那狼的指引取了一斛水,又跟著它回了草原上,明臺正在樹下,懷中果是夫人。夫人彼時已而奄奄一息,腰腹上的衣服皆盡被血浸透了,伏在明臺懷里說,‘此島上狼群甚多,都是靈獸,尋常術法奈何不得,當中有一個通靈馭獸的能人,名叫老狼王,此人格外兇殘狡詐,你要千萬小心。他最不喜旁人肆意踏足這島,昨日一早率眾狼來此,咱們的弟子猝不及防,著了這個道兒?!?,我這才知那些死去的師兄弟們是如何喪于狼口的,一時恨不得要打死那只白狼。夫人卻伸手阻了一阻,咳嗽道,‘眼下不是干這些的時候,明臺,你喝下這泉水,那些狼就會把你認作同類,老狼王也找不見你。這狼聽我的話,會給你們帶路的,你們悄悄劃了小船快些走吧。’我和明臺如何能咽的下這口氣,夫人微笑道,‘你如今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么?’她又柔聲囑咐了明臺幾句話,躺在樹下撒手而去,那腹中孩兒尚不足五個月大,竟是一身叁命,俱葬北海!”

    “我與明臺自海上歸后皆是元氣大傷,他又一直為先夫人和那兩個孩子傷感,生了一場大病,直至次年開春雪消方好。不顧自身,又去了一回海上,終究是一無所獲?;貋砗笥l頹然,整日悶在房中,我遠在幽涉,只能寫信告慰,及那年除夕,陡然得知他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孩子是他于祠堂祭奠亡妻時無意發現,因眉目間有兩分肖似,年歲又相仿,他就想將這孩子收養下來。又恐旁人說嘴她的身世,故嚴令諸仆從不得外傳,對外只說是先夫人所出,養在膝下,悉心調教,極盡關愛,唉,父母愛子之心,或許便是如此,一朝移情,卻不慎遭了外人算計。”

    他雖未言明,但座中諸人皆是玲瓏八面的角色,焉有不知他的言外之意?一時間數雙眼睛齊齊看向顧秀,葉渺雖不信這番說辭,偏偏又年歲太小,無從反駁。她昔日在顧舒身前時絕少問及母親舊事,只恐引起父親傷懷,對此事幾乎是一無所知,以至于葉倫是說了幾分真幾分假,竟也無從判決。若如他所言,那當初船上之人就都葬身北海,如今連顧舒都逝世已久,除了葉倫之外,恐世間已無第二個人知曉真相。難道就真的讓她這樣誣陷顧秀聲名嗎?且身份事小,那些人殫精竭慮,是要將顧秀拉進弒父的大罪之下,好教她再不能翻身——葉渺默然一一掃過堂上眾人,倘若她出手,那自然是可以一了百了……然這事又會如四年前一般,不知何時就被人翻出來作文章,待到那時,顧秀又當如何自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