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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癡(三)

    由來少年人總喜歡把山盟海誓掛在嘴邊,仿佛一生也就只剩下愛恨兩件堪為大事,神魂俱與,生死相隨,說來也都輕巧。顧秀在心里輕輕笑了笑,撫摸著阿渺的頭發(fā),“一會兒還要不要陪我睡?”

    葉渺輕輕搖頭,“我回前面去?!比缓笏鹕恚瑢⑹殖槌鰜?,拉上內(nèi)室的簾帳,卻在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顧秀沒有那么快睡下,依舊半倚在榻上,夕陽淡金色的光輝從窗戶的明紙里透出來,遠山在重檐間描出衣帶一樣層迭淺淡的灰影,而顧秀正望著窗外,那目光無比坦然,無比眷戀。

    或許那會是顧秀最后一次看見京城外的遠山,和這個深秋里薄涼的夕陽。

    待到葉渺第二日從禁軍署點卯回來,淡風苑中就已經(jīng)空了,她沿著小院中庭走了一回,見流云還在舊處,手里拿著針線,起身同她行禮。葉渺擺擺手,“下午執(zhí)法堂堂主過來,讓他帶你和銀浦一同回本家罷。”

    流云踟躕了一會兒,低頭應了,葉渺道,“她在本家也有居所,叫做樂月軒,或還有幾個侍女在那里,你過去了也有人說話。淡風苑以后會封存起來,不能再住人了。”

    她安置完流云,也不想在宅中多呆,索性去了禁軍署,騎馬走到御河沿街上,卻驀然想起那日那個瘋道人說的話來——大劫將至——京中一切平穩(wěn),她自然不能有什么劫數(shù),然她與顧秀本自雙生,倘若那個道人瘋癲之下,看錯了命盤……葉渺心中一緊,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侍從,“我臨時有事,讓風鷯練她的兵,不用等我了?!?/br>
    她沿著京西市一路尋過去,卻不見那道人身影,又挨個打聽了一遭,有人說那瘋子死了,也有人說他跌進了河里,一直走到南明橋,見了那天同她搭話的那個冥紙店老板,老板聽她問起,方才想了一想,道,“聽說是被人追著跌進了河里,然后送到衙門里去了,瘋子么,誰也拿他不能怎么樣。關(guān)了一兩日,就有個道長來領(lǐng)走了?!?/br>
    葉渺追問道,“是何處的道長?”

    紙錢店老板只是搖頭,“那就不知道了?!?/br>
    她回了禁軍署,遣人去了一回京兆尹衙門,侍衛(wèi)不多時就回來,身后還跟著一個畢恭畢敬的管事,道那瘋子是被城外四時觀的明虛道人領(lǐng)走了,保單上手印花押俱在,葉帥如有吩咐,這就叫人把他捉回來。葉渺擺了擺手,叫他下去了,先叫人快馬去四時觀遞了個消息,自己備了一份香燭花果,隨后上了山。

    因非祭日,觀中清靜少人,葉渺在前殿上過香,就被請到了靜室。檻窗半開,茶香清淡,室中陳設簡素,臨窗設有半尺高的一張軟榻,榻旁擺著凈炭陶爐,上面是一提錫壺,壺中正咕咕嘟嘟地冒著白汽。明虛見她進來,起身拱手,“葉居士來了。”

    她輕輕頷首,和衣坐在對榻,將那日之事一一說來,“道長識得此人?”

    明虛道,“那是貧道的師弟,道號明空。他本隨先師修習占卜星相之術(shù),后因走火入魔,一夜瘋癲,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彼f至此處,嘆了一聲,“貧道要應付四時觀上下事務,有時小弟子不留神,就會讓他跑下山去,無意冒犯葉帥,他心中也實在惶恐?!?/br>
    葉渺問道,“那命格之語又作何解釋?”

    明虛沉吟片刻,“雙生者四柱八字亦有區(qū)別,于命盤想來無干的,只在涉及咒術(shù)時稍稍有些相移之用。且依貧道愚見,居士的命格原是有些不同凡響處。這樣吧,敝觀中有一面祖師所傳的水鏡,能夠卜測人的命數(shù),借之略窺所承載的氣運。不過一人只能用一次,居士若對自身命格有疑問,不妨借此一看?!?/br>
    于是明虛揮手在前,從虛空中幻化出來一面紫金缽,缽中清水盈盈,倒影歷現(xiàn)。明虛道,“以靈力書寫生辰八字投入水中,默誦姓名,即可觀命?!?/br>
    葉渺拿了水鏡,陡然又遲疑了,“若非自己的命格,也能測么?”

    明虛道,“不拘這個?!?/br>
    她道了謝,便用靈力在水面上空飛筆寫出一串字符,食指一彈滑落水中,那水鏡頃刻就起了變化,水面霎那染得鮮紅,滲出黑魆魆的迷霧來,迷霧下是腥氣逼人的血海,一座遍纏著怨魂的黑色大廈遽然拔地而起,根基上堆著無數(shù)殘破的白骨,幽綠色的冥河從大廈下流過,半枯的河床上閃著森然的磷火,河上飄滿殷紅的蓮花,順水而淌,然后戛然而止。她冷汗涔涔而下,“觀主可知這是何意?”

    難道大廈竟至于如此兇險,難道顧秀會變成那白骨中的一部分?還是變成怨魂被永閉其中?那唯一的生門背后……難道是一條有去無回的死路?

    明虛道,“是此人日后的處境。水鏡一息即散,想來此人不足三年之命。”

    她克制住自己聲音里的顫抖,“那有什么法子,可以消解此劫?”

    明虛搖了搖頭,“這并非她的劫數(shù),而是她的命格。命格、氣運都乃天定,是無法可解的。”他察言觀色,見葉渺神情有異,便多說了一句,“我觀居士面相,應是連日來心神振蕩。我等修行之人本該清心靜氣,居士修為深厚,切勿為塵世牽累太多,還是靜心閉關(guān)修煉為宜。”

    葉渺對這番話自然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滿心都是顧秀的安危,回去就召來顧家掌管宗族的長老,調(diào)出族志查看大廈的來歷,然而宗廟長老只道,“大廈是家族禁地,平素非家主不得靠近。且若外人無端闖入,更有激發(fā)封印的可能,里面的人靈臺聯(lián)通封印,難免會有生命之虞。”她唯有息絕了強行闖進去的念頭,轉(zhuǎn)頭泡在清潤閣查了兩夜的書,卻一點兒也沒有頭緒。她靠著書架坐下去,枕著一卷竹簡躺在墻角休息酸疼的腿腳,連腦袋也昏昏沉沉,葉渺晃了一下頭,那卷竹簡就骨碌碌滾了下去。她招手將那小東西收了過來,一眼瞟見封面上的字——《既往錄》。

    這是她從前翻過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