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鋏(七)
啟霞帝執(zhí)黑,令侍從在右上第三路先下一子。顧秀便在九路下了一子,這兩人一個年過半百,一個不足弱冠,卻都是少有的城府深沉之人,任棋子之間波濤洶涌,面上總是不露聲色。數(shù)子下過,黑白形勢已然持平膠著,啟霞帝摩挲著手中酒杯,久久不發(fā)一言,那擺棋的侍從也只能恭身請候。如此過了半炷香時分,顧秀開口道,“陛下若無著可下,臣女可要令人傳膳了。” 啟霞帝敲了敲棋子,笑道,“好急的性子,朕不過想想。若是你來,又如何下?” 顧秀道,“四角亂象初起,卻還可以掌控。棋有棋勢,如何下子,也逃不過依勢而為。” 啟霞帝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緩緩道,“然若各子均想爭先,群峰并峙,如何依勢?” “不過把住攻守二脈,使其相互牽制,棋子終究要由棋手來安放,造出什么樣的勢,也全看棋手的心意。” 場中一時靜默,惟風吹薄簾,沙沙作響,顧秀靜靜坐在長案之盡,大約又過了片刻,啟霞帝方才道,“你今年幾歲了?” 顧秀答道,“臣女去年方加笄,今年十七歲。” 啟霞帝一抬手,侍從即將棋盤棋子均收好撤下。旁邊簾后出來一前一后兩個宮女,前人捧著一個描金漆盤,盤中是一只通體嵌寶銀酒壺,向顧秀面前斟滿一尊,連壺放在一邊,捧著空盤行禮退下,另一個便垂手侍立在側(cè)。 “你既已成年,今日且陪朕飲宴一回,”啟霞帝又命宮人演樂,招來歌女舞姬乘畫舫漫游湖中,以作賞玩。一場宴飲下來已過未時,正是烈日炎炎,暑熱正盛。顧秀強撐著疲態(tài)一路從宮門走出去,蘇恰在馬車旁撐著傘等她,忙扶她上了車,“姑娘這一去好久,是陛下留姑娘說話了么?” 說話都是虛的,她此番入宮,主要是從女帝手里套一份正經(jīng)差事。畢竟出身門第放在那里,便是擺在朝上當個裝飾也是好用的。何況啟霞帝有心借她的身份,好敲打敲打連日放肆的顧籍——碧珠所查,西門家之事八成就是顧籍在背后支持,她將這個消息撒手一放,果然次日朝宮里遞的帖子就成了。 顧秀閉著眼靠在馬車壁上,宮宴上賜的酒性味太烈,她方一口下去,就覺喉中燒疼,卻不敢露出絲毫端倪,待一壺酒喝盡,已是口舌麻木,腹中幾無知覺,強自支撐而已。她在車上也不知晃了多久,就覺顛簸停了,伸手輕輕撩了一側(cè)簾子,透進耀目的天光來,“蘇恰?” 馬車似乎停在了個很熱鬧的街上,她聽見蘇恰冷聲道,“閣下要過便請先過吧,我無意沖撞,為何要道歉。” 她輕輕掀了簾子,微微瞇著眼睛打量外面,還未分辨出形勢,就被一人磨牙鑿齒地叫住了,“顧秀——” 這聲音于她,實在是很難不認出來。蘇恰聽此人叫破自家姑娘名字,神態(tài)卻不大好相與,轉(zhuǎn)頭過去目帶詢問,等著顧秀示下。 “狹路相逢,顧大小姐——你好啊——” 顧籍目中似有明躍躍的火氣,盯著她要噴出來似的,想來是明煙行動得手。她在心中略略一轉(zhuǎn),顧籍未等到答話,已叫人驅(qū)車逼近,華蓋重重壓在馬車上,“你要回顧家,我準你回了,你要遣人看望你生母,我也準你看了。你如今竟還要殺我部下,斷我手足!顧秀,我本一心饒你,你卻如此步步緊逼,真以為有葉渺在,我就不敢動手么!” 顧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莫測地笑了,“顧家主說笑,我不過是一介廢人,怎么做得出這些事情。” 對面似還待開口,她卻已無意再作糾纏,吩咐蘇恰繞開直行,徑自駕車去了。駛出那條街好一陣,蘇恰才試探著回頭道,“姑娘不必為這些言語傷感——” 顧秀輕輕截住她的話,“我不曾在意。” 蘇恰茫然道,“可姑娘……” 她只是聽完了顧籍那番話,忽而覺得自己當初居然會落入那樣的圈套,實在是輕狂自恃,愚不可及的緣故。 顧秀輕輕一哂,沒有理會蘇恰的迷惑,“趕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