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曦麟握著手上的筷子，直到旁邊的同學(xué)輕拍他的肩膀，「還好嗎？你臉色不太好。」

    他猛然松開用力過度而發(fā)疼的手，對同學(xué)搖搖頭，卻連一個強裝出來的微笑都做不出來。

    面對眼前色香味俱全的便當(dāng)，他卻一點食慾都沒有。

    『你明天開始就別去學(xué)校了，反正學(xué)校現(xiàn)在課程都上完，你就待在家里專心唸書吧，我替你請了家教。』早餐時，父親對他這么說，有著魚尾紋的雙眼盯著手上的財經(jīng)資料，看不見兒子滿是驚愕的臉，『我已經(jīng)跟你的老師請好假了，你不用擔(dān)心。』

    為什么這種事情完全沒有跟何曦麟商量過呢？為什么他只能被動地接受父母的安排？

    『我……』

    『聽話，這是為你好，免得你又在外頭買了什么東西回來分心。』

    他好羨慕那些在青春期表現(xiàn)叛逆的同學(xué)們，他們雖然成績不像何曦麟那樣好，但他們擁有太多他沒有的東西。

    何曦麟想起他幼年時期曾經(jīng)擁有過的夢想──啊，原來他也曾經(jīng)對自己的未來有許多熱情。

    當(dāng)時他只是個國小生，老師要他們寫一篇萬年不換的題目──我的志愿。

    他知道父母希望他成為醫(yī)生，但他還是在文章中寫著他想從事設(shè)計，因為有同學(xué)說他畫的衣服很好看。

    無論哪一個科目他都表現(xiàn)優(yōu)秀，自然作文也得了高分。

    感覺自己的希望被肯定，他興高采烈地拿著作文回家給父母看，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夸獎。

    『你寫這什么？設(shè)計師？那種職業(yè)哪有前途？』父親蹙眉說道。

    『小麟，這個工作賺不到錢又沒保障，當(dāng)醫(yī)生比較好。』母親也搖頭微笑，像是何曦麟說了一個天真的笑話。

    接下來他坐在父母面前，聽他們的諄諄教誨。他當(dāng)時只是懵懂無知的孩子，把父母的話當(dāng)作不可違逆的圣旨，那是他第一次為父母抹殺了他的夢想。

    第二次是在國中時，學(xué)校舉辦了話劇比賽，他自告奮勇地替演員設(shè)計了好幾套服裝，在同學(xué)之間受到莫大的回響。

    但也因為投入太多時間，而讓那次的月考在校排名退步。

    父親在他坐在書桌前構(gòu)思演員的小配件時，逕自推開門走進(jìn)來，要他把那些畫著圖的紙丟掉。

    『與其做這些無聊的事情，不如多讀點書。』

    『那些東西你不做也有人會做。』

    『你是學(xué)生，就要做好學(xué)生的本分。』

    『這對你的未來有什么幫助嗎？』

    何曦麟試著說服父親，但他反被對方的氣勢給壓過，羞愧得無地自容。

    于是隔天，他就把這項工作──以及設(shè)計好的部分草圖──轉(zhuǎn)交給其他同學(xué)。

    困惑的種子在此時埋入他的心中，隨著這種狀況越來越多次，種子也逐漸萌芽茁壯。

    最后他的內(nèi)心被不解與疑惑的荊棘給緊緊纏繞，在一次又一次被父母否定中扼殺蘊藏在里頭的熱情，最后滿目瘡痍的夢想已經(jīng)成為地上無人愿意關(guān)注的碎片。

    有時他會不禁自問──我究竟是誰？為誰而活？我是父母的玩偶嗎？反抗他們是不是不孝順？

    他愛他的父母，除了控制欲強這點之外，他們其實對何曦麟很好。

    但他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忍受了，尤其是在嚐到叛逆與反抗的滋味之后。

    要是就這樣跟過去一樣默默接受父母的安排，明天開始他就見不到參止了。

    他乏味無聊又沒自由的生活里，那僅存的慰藉……就這樣沒了。

    忽然，他想立刻跟參止說話，想聽聽那個親切又迷惑人心的低沉嗓音。

    他匆匆拿出手機(jī)，按鍵式的傳統(tǒng)手機(jī)，過去只有登錄三個號碼——父母與老師的。

    在拿到參止的名片后，里頭多了一組沒有輸入名字的電話號碼，但從未撥過。

    不知所措的惶恐催促他撥打那通電話。

    但是參止現(xiàn)在在上班，而且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很煩？覺得他像個只會依賴大人的孩子？

    就因為何曦麟正是這樣沒用的存在，才更不想讓參止知道他的私事。

    內(nèi)心正天人交戰(zhàn)，等何曦麟回過神時，他聽到貼在耳朵的話筒傳來『喂，我是參止』的聲音。

    他張嘴，但要說什么？他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係？情侶？不……他連參止工作的地方都沒去過，也不知道這個男人名字、電話與公司以外的資料。

    他只知道……參止有女友，然后每天在末班車的第四站上車，于終點站下車──

    就算他們做了這么多一般情侶不會做的事，他們還是一樣……不認(rèn)識對方。

    何曦麟握著手機(jī)，嘴巴像是離水的魚似的一張一合，半晌都吐不出半個字。

    參止喊了幾聲，何曦麟始終沒回應(yīng)，光是聽到對方的聲音就讓他想哭。

    『好想見你……』

    他的人生中有許多話都沒有勇氣說出口，這次亦然。

    「嗨？有人嗎？可以出個聲音嗎？」參止耐著性子問了幾句，接著似乎轉(zhuǎn)頭跟身旁的人說話。

    他隱約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女性的笑聲，很甜美的嗓音。

    和他不同，聽起來是一位開朗又大方的女性。

    何曦麟把電話切斷，將手機(jī)關(guān)機(jī)，塞進(jìn)書包深處，不愿再去想。

    原來他認(rèn)為即將抓到手的東西，根本就只是一場虛幻。

    何曦麟今天沒有去圖書館，他放學(xué)后就呆坐在公車站的候車亭里，在花崗巖做成的長椅上，怔愣地看著一班又一班的公車來去。

    上車就代表他要回家，代表他又要再繼續(xù)扮演父母心中的乖小孩。

    不上車，他就沒辦法見到參止……至少要跟的對方說自己接下來不會再搭公車－－

    參止會去找別的對象嗎？反正他有女友了，對他來說，何曦麟只是個額外的娛樂，隨時都能結(jié)束。

    至于何曦麟，他不想停止這個關(guān)係。

    是不是他只要坐在這里一輩子，他就不必去面對父母，也不用跟參止道別？

    再十分鐘，末班車就要來了。

    何曦麟雙手交握，手心早已全是冷汗，他像是祈禱般低頭。

    不想回家、別當(dāng)個壞孩子、我不要、聽我說話好嗎、父母是為我好、別幫我決定一切──

    止大哥，我想見你──

    「小曦。」

    在參止叫他第三聲后，何曦麟才從以為自己是幻聽的震驚中清醒，「止、止大哥……你怎么來了？」他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依然身著得體合宜的西裝、搭配深藍(lán)色長大衣的參止，朝自己從容走來，理直氣壯佔據(jù)何曦麟身旁的位置──就如同在公車上一樣。

    參止依然掛著他的招牌的人畜無害笑容，「你中午打電話給我不是嗎？所以我就來了。」

    「啊？那個……」他怎么知道？總不可能有何曦麟的電話吧？還是……

    「就算沒出聲音我也知道是你喔，因為是你嘛。」

    就算內(nèi)心充滿煩惱，何曦麟還是不爭氣地為參止宛若心電感應(yīng)的舉動紅了臉。

    「發(fā)生什么事了？」參止抓住何曦麟握到?jīng)]有知覺的手，「你的手很冷啊，需要我再借你外套嗎？呵，這次別弄臟了。」

    覆在自己手上的大掌將何曦麟渴求的體溫傳遞過來，他本想說沒什么，但一開口就發(fā)現(xiàn)只能發(fā)出哽咽的聲音。

    他不能哭，父母總是跟他說男生不能哭──

    「我……想跟你說……」何曦麟咬牙轉(zhuǎn)頭，不想看參止的臉。

    不料參止冷不防抓住他的臂膀，「車子來了，我們上車聊，呵，要是沒搭到這班車我可沒辦法回家呢，你應(yīng)該不忍心這樣對我吧？」

    參止的身材看起來不壯，但力氣卻出乎意料地大，何曦麟尚未反應(yīng)過來就傻傻地跟著他上車了，兩人依然坐在他們的老位置──右邊最后一排的座位。

    不知為何，坐在這個位置上，一邊聽著后方的引擎聲，一邊嗅著參止身上的香味時，何曦麟方才積滿胸口的胡思亂想都消失殆盡。

    今天的味道是薄荷跟沉木啊。他想。

    冷靜下來的何曦麟深吸一口氣，握緊參止想替自己抹去冷汗的手，「止大哥──」

    「我會聽的，所以盡情的說吧，小曦。」

    何曦麟一直在等人這樣跟他說。

    『盡情說吧。』

    就像打開陳年相冊一樣，所有的往事都在一瞬間涌上心頭，何曦麟滔滔不絕地把關(guān)于父母的安排、自己不停被抹殺卻依然無法消失的夢想、潛藏在心中最深處的痛苦……當(dāng)然，還有他接下來沒辦法再搭末班車的事，一股腦兒地全部道出。

    從頭到尾參止都沒有說話，只是認(rèn)真地聽，全神貫注的模樣助長何曦麟說話的慾望。

    等到何曦麟終于傾吐完畢，舔了舔因說話而乾燥嘴唇后，才驚覺這大概是這輩子一口氣說完這么多話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心情輕松許多。

    但也發(fā)現(xiàn)自己糾結(jié)的事情其實以外人眼光來看是多么無聊。何曦麟面對窗戶，望向外頭景色。

    快到他下車的那站了。

    不要，他不要這樣結(jié)束。

    參止盤著胳膊沉吟，對何曦麟露齒一笑，頷首說：「那么，你想怎么做？」

    何曦麟的身體轉(zhuǎn)了個方向，挺直背脊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可以直視參止──當(dāng)初還沒變成這樣的關(guān)係時，他連用眼角馀光偷看都覺得不好意思。

    他想怎么做？從小到大沒有人這樣問過他，他們都用命令的口氣叫他去做已經(jīng)安排好的事。

    倘若他提出疑問，或者是有任何猶豫，就會像是一個不孝又愚蠢的小鬼一樣被臭罵。

    『你又讓我們失望了。』

    做得好是應(yīng)該的，做不好是罪大惡極。

    何曦麟的父母不需要知道他們的獨子想要什么，他們只要他完美無瑕－－如他們所想。

    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把乖小孩的角色扮演得很好，只要什么也不想就可以了。但是不行，他已經(jīng)體會過滿足慾望的快感，他沒有辦法再輕易放棄。

    他需要勇氣，把心里所想的話傾吐而出的勇氣。

    公車停下來了，何曦麟只要跟在其他乘客后面下車就能回家，但他只是盯著參止，沒有動作。

    何曦麟深深吸氣，讓他為之心醉的沉木香充滿胸膛，「止大哥……」他直視那對讓人不由得墮落的雙眼，「你愿意帶我……回你家嗎？」

    聞言，參止笑得很燦爛，「就在等你說這句通關(guān)密語。」抬手撫上何曦麟的臉，后者在他雙眼中看到滿溢的深情——

    還有慾望。

    公車門大力關(guān)上，引擎發(fā)出巨響，外頭的景物開始后退。

    參止的唇瓣動了，說了一句話──何曦麟無論如何也不會聽漏這句話。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