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何曦麟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尤其是『麟』字,自然是取『喜獲麟兒』而來。 他的母親在他出生前曾經流過產,那位無緣的哥哥就這樣成為父母痛苦的回憶。 所以他出生時,父母對他抱持十分強烈的期待,在尚是孩子的他身上放了兩人份的希冀。 『別花時間在那種沒有用的事情上,不如去多寫兩題數學?!?/br> 『不要跟成績不好的同學往來,他們只會讓你的成績退步?!?/br> 『文組?你在說什么傻話?你要考醫科怎么能去文組呢?』 『你要加油啊……別讓我們失望,你看你的表姊都考上醫學院了?!?/br> 『小麟,我知道你會想嘗試別的東西,但你也要知道爸媽都是為你好?!?/br> 父母對他很好,也很嚴格。他們在何曦麟腳下已經鋪好完美的紅地毯,他只要乖乖聽著父母的安排,不要逾越界線,就這樣度過一生──他不想這樣。 他想念服裝設計,比起手術刀,他更想拿起針線;比起復雜的生物知識,他更想知道如何搭配各種顏色。 但是不行,他的父母連時裝雜志、相關節目都不準他看,他只好將餐錢省下,餓著肚子請同學幫忙買雜志,再用參考書的書皮包住,藏在書柜底層。在萬籟俱寂的夜晚,用手電筒偷偷地看──他不敢開燈,父母或許會看見他的房間透出的燈光。 他不敢、也無力反抗父母,只能裝出乖小孩的模樣,任由他們將自己塑造成心中完美的兒子──直到他看見那個男人。 何曦麟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戀,但卻不敢跟任何人說。對自己寄予過多厚望的父母,絕對無法接受這種事,更別說他還曾聽過父母在談論鄰居的小孩是同性戀,那時他們臉上充滿鄙夷與嫌惡的表情讓何曦麟心痛。 所以他只能把這個秘密藏在心里最深處,逼自己遺忘它──怎么可能呢?即使埋頭在書籍里,身為青少年的他還是產生了這種慾望,壓抑的結果就是變成近乎癡狂的執著。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自己看到男人的瞬間。第一次看到男人是在剛升上高三的時候,也是一個平凡無奇的通勤夜晚,只是那天他因為一點事情耽擱,錯過了他以往搭乘的那臺公車,只好在公車站枯坐到末班車發出。 然后,那個男人出現了。 男人抱著裝著滿滿文件的牛皮紙袋上車,坐在何曦麟旁邊,在調整坐姿時不慎將手上的東西弄掉。寫滿文字的紙張自袋中滑到何曦麟腳畔,他想也不想地彎腰拾起,遞給男人。 對方尷尬地微笑,接過文件時輕聲說道:『謝謝。』手指不經意地滑過何曦麟的手背。 簡單的兩個字,如雷殛般劈中何曦麟,頓時腦袋一片空白,他張著嘴,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只能僵硬地頷首回應,被男人碰到的地方宛若受到永遠無法抹滅的烙印。 那是他第一次搭末班車──從此之后他只搭末班車。 也是自那天開始,何曦麟在深夜用手指撫慰自己時,所幻想的對象從時裝雜志上的模特兒變成了男人。 想要被那個男人撫摸,想跟那張帶著淺笑的薄唇接吻,想讓那西裝褲下的yinjing侵犯。 到底為什么呢?他自己也不清楚,這或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 他從不知道男人在哪工作,也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他只知道男人上車的地點是在商店街的第三站,目的地是公車的終點站──也就是何曦麟下車后的下一站。 男人始終穿著筆挺的西裝,坐在何曦麟身旁,帶著一身奇特的香味。 有時是混著檸檬草的淡雅,有時是像玫瑰花之類的濃郁,有時又是強烈的薄荷香。 但那些香味中,總是有一股沉木香──母親偶爾會在家里燒,所以何曦麟認得這個味道。 男人是做什么的呢?他嗅著各種香氣想著,無論是哪個味道都讓他迷醉不已。 他不敢直接盯著男人看,只能藉著窗戶上映照的影像來觀察對方。 男人的五官說不上非常出色,和雜志上的俊男一比,他的眼睛太細,鼻子也不夠挺,更別提身材也不如他們健壯,只能說像個斯文人,但他的氣質讓何曦麟轉不開眼。 連何曦麟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對男人這么癡迷,但他也只能在腦中幻想和男人肌膚相親、激情纏綿的畫面──而且越演越烈。 他真希望自己哪天克制不住,把自己的慾望脫口而出,這樣他就能解脫了。 今天男人一樣坐在他身旁,薰衣草的香味飄向何曦麟,他悄悄地吸了一大口,緊張的情緒跟著放松,被亢奮情緒掩蓋的疲憊逐漸回到身體。 他昨晚跟父母吵了很大一架,因為他們從他書柜中搜出許多的雜志。 最后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雜志全數進紙類回收箱,什么也不能做,整夜為自己的無能啜泣。 他揉著有點浮腫的眼睛,方才在等末班車來時,在公車站又忍不住哭了。 不想回家── 他覷著男人擱在膝上的手,看到腕上的手錶,黑色的皮質錶帶散發著安靜與沉穩的氣質;錶面也是黑色的,上頭有金色的松樹圖案。 短針指著十點,父母應該在家,或許正在搜尋他房間是否還有藏什么東西。 『上我,求求你,帶我走?!?/br> 何曦麟垂下眼,眼眶一熱,視線逐漸模糊,他吸了吸鼻子,用手指抹掉無法控制的眼淚。 昨晚他的書包跟書柜全都被翻了個徹底,連他在參考書上的簡單涂鴉都被撕掉。 『如果要我為父母而活,我寧可為你──』 腦海浮現父親對自己咆哮的模樣,還有母親控訴自己多么不孝的話語,以及被暴力撕碎的雜志。 他只是看雜志……只是這樣而已。 除了這件事以外,無論父母要他做什么,他都乖乖地去做。 他……只是…… 『我愿意變成你的性玩具,請盡情地玩弄我?!?/br> 何曦麟閉上眼,在薰衣草的香味中緩緩睡去。 在夢中,他一絲不掛地躺在男人身下,兩手被領帶綁著,張著腿、挺著腰哀求男人進入他體內。 男人依然穿著西裝,手指溫柔地撫著他的臉,唇角微勾,傾身貼向何曦麟,沉木香味圍繞在他身旁。男人把唇湊到染上赤色的耳朵邊,低喃他的名字── 「同學,同學?」 「唔嗯……」 「同學!」 男人的叫喚讓何曦麟驚醒,他倉皇地坐直身體,發現自己方才竟靠在男人肩上,頓時滿臉通紅,呼吸困難。 男人溫和一笑──這笑容竟和何曦麟夢境中的他十分相似──他指著公車上的跑馬燈,「你快到站了不是嗎?」 才剛說完,公車便停了下來。 好丟臉,居然發生這種事。被羞恥佔據全身的何曦麟想也不想,抓起腳上的東西,「不好意思!」他跨過男人的腳,頭也不回地衝下車。 「啊……」男人帶著訝異的叫喚傳來,但隨著公車的車門關上,何曦麟也沒聽到男人后頭的話。 何曦麟喘著氣,彷彿他剛剛跑完百米競賽,胸口的鼓動告訴他這一切都不是夢。 他不會說了一些奇怪的夢話?應該沒有吧?不然男人怎么還會這么好心地提醒他? 男人竟然記得自己在哪下車……就算只是小事,何曦麟還是忍不住漾出帶著幸福的笑。 這件微不足道的事,讓被沮喪與懊惱糾纏整天的他心中的陰鬱一掃而空。 至少他能帶著這件好事繼續回家面對父母。 當何曦麟背起書包時,才發現手上多了一件不是自己的東西,他困惑地拿起來看。 沉木香味飄來,他正拿著一件深藍色的衣服──這時他想起剛剛睡著時似乎有東西蓋在自己身上──是那男人今天穿的西裝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