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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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祥還在催油門,那時而尖銳、時而平緩的引擎聲音,不啻另類的逼供酷刑。他從前就擅長逼人招供,居然帶著這本事投生。「你是不是講真話,自己知道。」 我偏過頭,睨視他雙眼,「吞吞吐吐的是你吧。你想我求你和我在一起嗎?你想我妨礙你和深愛的人復合,想我害你一輩子沒婚姻沒家庭?他媽的你有受虐傾向?」 婚姻或同居可以到海外去辦,家庭可以只有兩個人一隻狗或一缸魚,這些邏輯細節,我當然不管。我不知是氣他逼我自陷屈辱,或者恨他猶疑不決,唐家祥你傻了?你想要甚么,自己都弄不清嗎? 「阿文我問你,」唐家祥簡直是個機器人,身當此境還能夠抑住情緒。他媽的你如果是機器人就好辦,我當場把你砸成一堆廢鐵!他伸出手,彷彿想按捺我,又訥訥地縮回去,自顧戴上了手套,「問你一句話就好。你,是不是都記起來了,所以不要我了?」 再沒有一句話,如斯驚心動魄。 我與他的重遇若是翻天覆地,那也是美好與憂懼交織;這一句問話卻把天和地都揭開了,連漫長的時間亦不再是我的屏障。 唐家祥好聽的男中音依舊,這句問話又格外低沉,情意格外誠懇,只有性感二字可以形容。然而它雜在引擎聲里,卻刺耳得教我寧愿沒聽見。 「或者你從來沒有忘過?」 我很可笑地把頭盔往頭上套,卻被他攔住。 「這么久了,我一直見不到你。如果你是因為記得一切所以躲著我,那便真相大白了。」唐家祥一手撫到我胸前,又忽然怯生生地收手,不知在怕我甚么。「躲了這么多年,躲到這么遠,你也沒想到這次會被我找出來吧?」 ……阿祥,我們回家吧。 不,我是說,是你送我回家,然后離開我,乾乾凈凈。以前,我們總是一起回家,有一個共同的庭院和廚房,用同一套碗碟,可是我們還是分開了,為了很痛很痛的理由分開。這一次,讓我們分開的時候少點疼痛吧? 唐家祥沒再逼迫我表態,他已經不敢看我。我陡然全都明白了,譚倩儀這番出現,只是個他能利用的巧合,用來試探我,瞧我有多想留住他。 「你這個人,做事總是甩出去甚么也不理。你想留的東西,怎么可能不盡力留住?我為甚么不是你想留住的東西?」 他的確看透我的為人。如果不是……我說甚么也不會放他走。但是我求你了,讓我們各自回家,不要再刨挖我倆的昔日苦難了吧。現世你過得很好,這便足夠,我……我也可以過得很好,最低限度在你面前的偽裝,還做得到──哎,哎,不過你和譚小姐將來那張請帖,就不必麻煩寄給我啦。 「你覺得我們從前的缺口,無論怎樣也修補不了,所以寧愿不要我,對不對?你甚么都記得對不對?」 這小子,平常口才不好,只懂打電腦和吃東西,斗嘴只有給我佔便宜的份兒。到這緊要關頭,又變得這么條理清晰、咄咄逼人。你也真是的,如若我是你想留住的東西,你又怎會出此下策,用前任女友來試探我?我不和你算你人間蒸發的一筆帳,因為情有可原,你無端端跟個男人發生關係,躲起來反省自己清白如何毀于一個大年夜,這哪里能怪你。而你怎么能用我們的往昔當謎題,以我的尊嚴下注呀? 我戴上手里的s牌高價頭盔,他沒再阻我。一股衝動升上來,我說:「喂,可不可以借老婆給我?」輕輕踢了一下他車子的引擎殻。向來只見那引擎殻極是湛亮,里頭部件我看不到,但以唐家祥的性情,在這個海風侵蝕機身的地帶一定盡心盡力地保養。 唐家祥一愣:「甚么?」 「你老婆,車呀!你知道我懂騎車,只是自己買不起。好不好,兜一圈回來即刻還你?」讓我逃開你,一下就好,此刻我就是沒辦法在后座若無其事承接你的背影。 唐家祥這才回過神。「開甚么玩笑!你又沒牌。」 我開始拽他身體。車子是停妥的,唐家祥卻是不會和我打架的,很好對付。他抬手架了兩下,我便拉他衣服,那身唐衫似的白衣還是很誘人,但此時我并無將之撕開的企圖。唐家祥捉住我手,不敢用力扭轉,我輕易掙脫,又和他拉扯了幾下,在他肩窩猛然反推,將他從那一側推下了車。 唐家祥有點倉促地跳開,姿態可還是很漂亮。他一邊叫嚷:「阿文你發甚么瘋,不可以!」一邊上來阻擋我。我跨上車的時候,順道抬腿將他踹開。 是扎實的一踢。我的右腿蹬出去時,心中一陣快意,如果有可能,我也不要騎他媽的甚么車,只想就地把他痛揍一頓。我眼角馀光瞧見自己的鞋底踹在他的腰間,唐家祥伸手擋時,手背也被我踹中,我覺得鞋底碾中了甚么柔軟的東西,他皺眉叫了一聲。不知何故,這一聲痛呼有那么一秒撩起了我的情欲。 你也是這樣對待我心里柔軟的地方,粗糙不留情面。我只是報應在你的身體上,只不過打你一下,縱然你身體上受傷,又哪里像心里的傷難以痊癒! 我不再看他,唐家祥的車載著我衝了出去。 里程高達二萬多,你怎么騎的呀,別告訴我你碩士才畢業便富有得購置這部復古車。我想像唐家祥過去怎樣在海邊的公路上單騎馳騁,沒來由地惋惜,不曾早點跟上他的身影。既然總有終點,如果我們童年便相識就好了,如果講廢話的日子多幾年就好了。我全速逃開,不愿讓他看見我臉上一絲一毫的惆悵。 我垂涎這架車已久,臨上車還沿著古典型車把的彎弧摸了一下,速度中我身子前傾,胸前那顆倒水滴狀的油箱優雅得裝模作樣,可是我就是愛。好像它的主人,分不清是紳士呢還是機器人,我卻拋不下。w650其實很吵,吵得很高音頻,很囂張,它的心臟不是那種隆隆低音,如此矜持的外觀卻沿路發出放肆呼嘯,我知道這是它的主人矛盾內心的寫照。 感謝「唐太太」換檔輕易,起步不久便掛成四檔,距離出發之處已遠。我瞄了一眼前方公路的上山岔道,打算在其上享受一下五檔飄游的快感再回來。現下時速不過六十哩,太慢了,太慢了,追不上我倆錯過的一切。我的薄夾克兩袖在逆風中緊貼手臂,敞開的領口灌入夏風,原來夏天的風也會這么冷的。 七十。還是追不上。逼近八十。我不清楚「唐太太」的極速是多少,可是我要追的東西,世間恐怕沒有一架機動車輛能辦到。科技根本沒有多大用處,飛機可以載著譚小姐,一天一夜便從太平洋彼岸追回唐家祥,卻不能帶我回到和他一無芥蒂的最初。我要的,是最初的最初,是空手空臂、步履輕快的起點,還不知道會去愛的那一天! ──「你,是不是都記起來了,所以不要我了?或者,你從來沒有忘記過?」 是我記起來了,或者我沒有忘記過?我真的不知道。這能由我作主嗎?記憶它自己有性格的,它不是腦里的資料,它是附身的幽靈啊! ──「他的確記住許多舊事而轉世了,偏偏忘了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一個人,你覺得是甚么原因?」 「可能是生前同那個人過得太傷心了,心甘情愿地忘個乾凈。」那個圣誕夜,我回答他。「你看他轉世的時候寧可忘記,就知道他下了決心。」 ──「可是,那樣便永遠沒機會修補遺憾了。」那夜他說完這句話,遠天也已濛濛放光,繁華文明再度掩蓋晦暗不明的殘存記憶。 每一世,我們總有生活要過,有責任要盡,他緊抓著遙遠的遺憾不放,難道是將我當作他的責任?他永遠這么有心,但我不想當他的責任,那有甚么滋味?我倆都欠對方很多,即便這樣在一起,只不過是償還契約! 我約略知道方向,我倆圣誕夜對話的青山步道離此不遠,于是我想過去看一看。 讓我把這個你遠遠丟開,馳向已成為歷史的種種痕跡。我會追上相識還不太久的我們,那時的人生宗旨是傾訴廢話和酒食作樂;然后,我可能便會追上還沒見到你的自己,「sherman創廚」初開張、游戲人間的自己;再接著,是童年孤獨受虐又誓不低頭的自己;再接著,是尚未降生的混沌。 我會逆向追上時間!終有一日會再見到那個你,和那個我,那時我們都好好活著,不是戀人,卻比戀人還更親密相契,一雙一對,暮暮朝朝。一想起那院落地上我倆肩併肩的影子,我怔忡了一下,時速降回到六十哩。時速回升,六十八。時速超越我的預期,八十二,八十五。太久不曾騎摩托車的我,說不緊張是騙人的,汗水冒出,又被狂風吹乾,反反覆覆。我的念頭很怪誕,可是我別無他法,我只能向前,不能調頭回去,我處理不了自己作下的決定。在曲曲折折的山丘公路上,我只能逃。 逃離現世身份,和它所背負的凌亂愛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