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方芷羽的母親帶我到一艘小漁船，認識兩三位上了年紀的漁民。

    「這艘船所捕的貨就是要給我們的，店里面有塊板子有看到嗎？上面夾著一張紙，那是每天要收貨多少、收哪些魚貨的單子，記住要拿著板子來確認，因為每天的魚貨都不一樣，如果今天其中一種魚所收的量不夠，那就拿其他相同價錢的魚貨來替補，魚價也都寫在版子上......」方芷羽的母親認真地和我解釋，我瞥見她的側(cè)臉，沒有了剛才的親切，只有專注和專業(yè)，和方芷羽幾乎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嬌小的身子，原本應該只要守在家里做飯、打掃，現(xiàn)在卻要扛起家計，每天搬幾十公斤重的魚貨到店里，瘦弱的肩膀堅強的撐起一個家。

    方芷羽的父親呢？

    我稍微打量眼前的漁民，方芷羽的母親也沒有介紹，漁民們更沒有多說什么，表示方芷羽的父親并不在里頭，是做別的工作嗎？

    「那里有一個推車，把魚貨搬上去后就可以推進店里。」方芷羽的母親指著一旁的金屬推車。

    「好，我明白了。」我點頭示意。

    「不過做這份工作比較辛苦的地方就是，每天必須早起，我們大概六點就要確認魚貨。」這件事情方芷羽有先和我知會過，接著方芷羽的母親和我肩并肩走回店里。

    「可以。」我堅定地回答，眼神閃著屹立不搖的決心，在黝黑色的深瞳里打轉(zhuǎn)。

    倘若要靠自己生活，有些事情就必須撐下去。

    「那么謝謝你。」方芷羽的母親含笑，轉(zhuǎn)身繼續(xù)忙碌。

    接下來的一整個早上，方芷羽只要有空間就會多跟我說漁港里面的事情，或者解釋領(lǐng)單、送貨更詳細的步驟，很快的，來到正中午。

    「收工啦。」方芷羽用袖子擦去頰上的汗水。

    「不做了嗎？」我微愣。

    「我們中午就休息了。」方芷羽邊整理流理臺邊說。

    我沒有再多說，站在她身旁清洗充滿魚腥味的雙手，拿過她的刀子想清洗，沒想到刀柄濕滑，我還沒握穩(wěn)，刀鋒就擦過我的手指掉進洗手檯。

    「你還好吧？」方芷羽驚呼，趕緊遮住我的傷口，怕我再次見血。

    我有些失神，感覺手指上傳來陣陣刺癢，接著轉(zhuǎn)為強烈的痛麻，臉色一凝，輕輕用拇指拂過傷口，感受上面的裂縫，冷冷的勾起雙唇。

    曾經(jīng)，我打死也不會讓手受傷，現(xiàn)在，為了生存一併把夢想扼殺了......

    「苡嫻，臟啊，別碰。」方芷羽抽取衛(wèi)生紙包在我的指尖，血絲很快就滲透過來，她急忙再抽一張、再抽一張......直到我的手被包成像rou包一樣厚重，才看不到血紅。

    「會不會太浪費？」我有些哭笑不得的看著自己的手指。

    看來我剛才的行為真的嚇到她了，不然她何必這么緊張？

    「沒關(guān)係啦。」方芷羽小心翼翼的瞄我的臉色，見我泰然自若，便松口氣，小臉轉(zhuǎn)為燦爛笑顏，「趕緊收拾完，我們?nèi)ス涔浜貌缓茫俊?/br>
    我抿著雙唇，沒有說話，心里百般掙扎，理智告訴我比須拒絕，可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

    方芷羽熟悉地將剩下的魚放進冰庫，料理臺徹底被清洗乾凈，刀子和用具擦乾后擺在架子上。

    我望著她全神貫注的面容有些恍神，還來不及反應就脫口而出：「你和你mama很像。」

    方芷羽沒想到我會主動找她說話，先是怔忪半晌，然后笑瞇瞇的轉(zhuǎn)頭對我說：「很多人都這么說，我也不知道像在哪。」

    「神情。」我凝視她低語。

    她沉默的擦乾雙手，背起一旁的小包包，跟還在外面串門子的母親道別，便和我一同走出漁港。

    我以為她的默然是在生氣，或者我說錯什么話，平常我是不會這么多管間事，我到底怎么了？

    「苡嫻聽過『家暴兒』嗎？」忽然聽見她開口。

    我點頭，見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家暴兒就是親眼看見父親和母親吵架、打架，發(fā)生家暴行為的小孩。

    「我想我就是。」方芷羽的臉色轉(zhuǎn)為苦澀，就連她最愛上揚的嘴角都失去了弧度。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和我爸的感情就不是很好，動不動就會起口角，習慣后原本以為沒什么，結(jié)果有天晚上我爸和我媽又吵架，叫我上樓去，接著我就聽到樓下傳來打架的聲音。」她垂下眼眸，神情黯然，「玻璃碎裂的聲響，還有茶壺被摔出去的聲音，打架聲、我爸辱罵聲、我媽的尖叫聲、書本零亂掉地的聲音......很多很復雜的聲音，那時的我抱著手里的娃娃邊聽邊躲在床上哭，明明已經(jīng)知道有『113』這支電話，可是我不敢打。」

    我吃驚地聆聽她忽然跟我說家里的事情，意外發(fā)現(xiàn)她家庭背后的殘缺。

    「后來mama跑出去求救，爸爸也立刻逃跑，之后就聽說他們離婚了，而爸爸不要我，mama只好一肩扛起養(yǎng)育我的責任，曾經(jīng)是那樣窈窕的女人，卻為了我把自己弄得遍體麟傷......」方芷羽的笑容極為苦澀，讓人看了于心不忍，「我和我mama都知道，為了生活，就必須努力的活下去，至少，我不想讓那個人瞧不起我們家。」她的眼神閃動著堅強的意志。

    我愣愣地望著她眼里的光彩，心神一震。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這個女孩始終給我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因為曾經(jīng)，我也是在險惡的現(xiàn)實中翻滾，被黑暗吞噬的體無完膚，卻不敢放棄一絲希望，跌倒了再爬起來，滿身傷痕也要站起來，至少，我想找到那個人，我想活下去......

    只是，都是曾經(jīng)。

    「嘿嘿，突然跟你說我們家的事情，希望你別介意。」她突然不好意思的笑了。

    「班上的人都不知道嗎？」我淡淡的問，凝視她勾起的唇角，彷彿看見那上面承載著數(shù)不清的苦澀與無奈。

    「不知道。」方芷羽的神色凝重，失去了以往的快樂，「其實這個班，并沒有表面上的和樂，每個人似乎都笑嘻嘻的聊著天，卻又有誰是真正的說出心里話？」

    我訝異的看著她，從她平常和同學間的互動來看，根本不料到她會這么想。

    「驚訝嗎？」她又不好意思的笑著，「我只是一直都做中間人，誰也不偏袒，誰也不反抗，所以才會和她們相處得這么如魚得水。」

    「不累嗎？」我低問。

    曾經(jīng)，我也是眾人眼里的乖乖牌，待在自己的框框里，完成自己該做的事情，不哭鬧、不調(diào)皮，像隻魁儡娃娃，沒有心情，沒有情緒，只有偶爾的......

    我低頭凝視已經(jīng)被ok繃包緊的傷口，淺淺苦笑。

    算了，都過去了。

    「累啊，可是這就是在社會里生存的秘訣。」方芷羽抬頭仰望藍天，眼神悠遠，那超脫年齡的神情更是讓我心神一震。

    一直到漁港門口，我們之間沒有再說上一句話，連平常聒噪的方芷羽也變得異常沉默，著實讓我不太習慣。

    「仁川附中在市區(qū)里，苡嫻一定沒有吃過我們海邊這邊的小吃吧？」忽然，我聽見方芷羽深吸口氣，又恢復了以往的燦爛笑容。

    對于她轉(zhuǎn)變極快的態(tài)度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我只能訥訥的點頭。

    「走，我們?nèi)コ晕绮桶桑抑烙幸患液．a(chǎn)小吃店不錯喔，但還是沒有我們家的魚那么好吃，哈哈。」她拉著我的手過馬路，短發(fā)被海風撩起，在空中勾勒出零亂卻自由奔放的弧度。

    我低頭看著自己與她交疊的手，竟頓時拒絕不了，只能毫無反抗的任由她帶我走。

    其實，這樣好像也不差......大概。

    正中午的烈陽高掛頭頂，海風隨著淡淡咸味飄散在空中，不遠處還看得見幾隻海鷗和鳥兒，鼻腔里所聞到大海的味道，是都市里無法感受的一股自然與愜意，讓我全身放松，將煩悶的思緒遺留在海風聲里。

    然后，我輕輕勾起雙唇，彷彿勾起了我心底淡淡的、無法察覺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