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過分逾矩,也就是逾矩了?
那天晚上下了點小雨,簌簌地如同秋葉飄落,細密,帶著枯萎的味道。謝司晨送她下樓的時候原本想看著她上車,可沉知許卻在樓道里和他告別。 “傘給我,你回去吧。” 謝司晨猶豫了很久,問道:“你一個人可以嗎?” 沉知許只說,周一的時候還你。 他知道她說的是傘,也知道有些問題她自己都沒有答案,就更不可能回答旁人。 于是抿著唇點點頭,朝她做了個口型:“注意安全。” 他背過身去的時候,沉知許也轉身離去。 他們家的小區樓下有一個玻璃感應門,此時此刻被雨滴模糊,成為一片形狀固定的影影綽綽的山霧。 沉知許看見唐秋雨撐著傘站在外面,一個人。 她的單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握住傘柄,站得端正挺立,像一株清雅的荷花,用心地在享受雨季。 她向來整齊的發髻松散了一縷,飄落下來,被雨絲浸潤,搭在顴骨邊緣,露出幾分難以察覺的脆弱來。 那目光垂落地面,不曾抬起。 她靜靜地等著,沉思著。 直到冷意從腳底鉆上頸部,才凍得下意識抬起了頭。 雨水稀疏,她透過一層透明的屏障,看見沉知許站在不遠處。 母女二人遙遙對望,誰也沒有走向誰。 良久,沉知許一邊撐開傘,一邊走上前。 唐秋雨順勢轉身,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摁亮了感應鎖。 無聲的默契在她們之間流動。 她不問沉知許為什么不回家,沉知許也不好奇為什么是她來接自己。 可沉知許知道,唐秋雨不喜歡開車。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好在明天是周末,才有了空余的時間蹉跎。 陳本銘在家急得團團轉,生怕在路上母女二人的關系惡化,可唐秋雨執意要獨自去,他阻攔不住。 想起她什么也不說,緊緊地握住手機只一個勁掉眼淚的模樣,陳本銘所有的指責都噎回肚子里。 他其實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嚴重到一向聽話乖巧的繼女都離家出走了,可見唐秋雨做了多嚴重的事,說了多嚴厲的話。 在教育孩子方面,他不是不上心,而是沒有經驗。再加上知許本就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來到就這個家的時候已經記事了,他怕他的管教會引起她的反感,只能任由唐秋雨cao辦。 原本下定了決心要就這件事情和妻子聊聊關于孩子的問題,可等兩人一前一后進了門,唐秋雨就直接把沉知許拎回了房間。 他在門外敲了半天門,又好說歹說半天,最終嘆著氣離開。 門內,沉知許坐在床上,唐秋雨雙手環胸倚在門板上,雙方都垂著眸,并未在注視彼此。 等陳本銘的腳步聲走遠了,唐秋雨才緩緩開口。 “你起碼該打一聲招呼,而不是讓家長著急。” “你叔叔今天有多緊張你也看見了,班主任那邊我還得替你維持形象,還有謝司晨的家長……沉知許,你太任性了,并且需要別人為你買單。” 她短短幾十個字,槽點太多,沉知許無心反駁。 她是說服不了唐秋雨根深蒂固的觀念的,與其多費口舌,不如省點力氣。 她是女孩子,遲早要離開家。 這樣悲傷的下場,對沉知許來說卻是個可期待的未來。 一想到這里,她連心里那點不舒坦都消失了,吸了口氣,耐心地聽著唐秋雨的訓誡。 可她看著沉知許沒有表情的面孔,原本起的話頭也戛然而止。 唐秋雨這時才反應過來,她的發髻亂了。 很多時候,沉默都是她和沉知許相處的常態。 可是今天,她內心卻有一種強烈渴望,渴望沉知許可以站起來質問她、反駁她、批判她。 比如你是怎么當一個母親的,為什么不站在我這一邊,為什么不能再愛我一點,為什么要給我這么多壓力,為什么要讓我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但是沉知許什么都不問,也什么都不說。 她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黑瞳仁在熾光燈下碰撞,卻始終不能交融。 唐秋雨突然意識到一個悲哀的事實:沉知許變成了她理想中的女兒——而她的理想,卻是錯誤的。 她猛地轉過頭去,逼退了眼睛中的淚水和鼻腔涌上來的酸意。 像無數次掩蓋自己的罪行那般熟練地敷衍過去。 “早點睡。” 沉知許端坐在床邊,點頭,對她說,晚安,mama。 唐秋雨從未覺得這句話何其刺耳。 她最后卻還是選擇強忍下心中的不適,告知她。 “明天早點起來,我約了周主任吃飯。你也一起去。” 唐秋雨離開的時候,順手關掉了房間里的燈。 沉知許也沒再開,只點亮了浴室,拿了換洗衣物去洗澡。 站在淋浴器下,她忽然回想起唐秋雨撐傘站在雨幕里的樣子。 平心而論,她的母親是美麗的。 可是這份美麗始終伴隨著孤獨。 那不是一種無人能解的命題,而是她畫地為牢的困境。 她始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曾將頭探出象牙塔。 在漫長的人生中,文學、母愛、環境,都無法將她改變。 到了一定年紀,愛情降臨了,她也高傲地認為對方配不上她,無法與她產生共鳴。 所以她離婚了,投入另一個人的避風港。 倒不是覺得這個港灣有多么牢靠,而是這里會全心全意地接納她,不會反駁她。 如果得不到理解,那起碼獲得順從。 對親人,伴侶,包括孩子,她都是這樣的態度。 沉知許是她唯一的試驗品。 是她為了證明即便有血緣關系,即便是從自己的身體里孕育出來的生命,也沒有辦法帶著閱讀自己的天賦的試驗品。 她很失望,她以為生育會讓她變得不再孤獨。 卻從來沒有想過,其實每個人都自有世界。 哪怕沉知許是她的女兒,也沒辦法在思想上和她毫無間隙地吻合。 小的時候,沉知許也想過,為什么她不能乖乖變成讓mama滿意的人呢。 現在她明白了。 因為她是她。 mama是mama。 昨夜的雨絲毫沒有影響今日的晴朗,沉知許提著禮物跟在唐秋雨身后步入餐廳,服務員溫軟的聲調都沒辦法壓下她心里的煩躁。 這份躁意在看到周汝城的面孔時,達到了頂峰。 她捏緊了禮品的帶子,卻被唐秋雨輕松奪走,遞到了他面前。 他虛偽地說著客套話,卻沒有猶豫地收下來。 面對深受自己毒害的學生和她的家長,他甚至沒有一點心虛內疚,還要將自己的功勞與不值錢的夸獎搬到桌面上,等待著唐秋雨的感恩戴德。 期間沉知許和他對視過,他挑了下眉,像勝利者在耀武揚威。 那些精致的菜點,她一口都吃不下。 唐秋雨游刃有余地進食著,端莊到沉知許懷疑昨天自己說的話都只是一場幻想。 可想到她的態度,又覺得理所當然起來。 她在心里自嘲地冷笑一聲。 本以為劇本就會按照她當初所設想的那般進行下去,周汝城也被寒暄得放松悠閑,唐秋雨卻冷不丁地放下了筷子。 “學習上的事情聊完了,那么關于知許課后的事情,我也想和周主任討論一下。” 她說話的語氣甚至很柔和,可周汝城還是感受到了不適。 他斂了神色,“您請說。” “聽說周主任工作忙,總是交予許多應當自己完成的工作給知許,并讓她在課后留在您的辦公室幫忙,是真的嗎?” “……我讓她做的事情都是課代表的工作,并沒有過分逾矩。” “沒有過分逾矩,也就是逾矩了?” 周汝城猛地意識到這是場鴻門宴。 可上了船,便難靠岸。 他只能使出慣用的伎倆,用自己天生帶著威嚴的臉反問:“知許mama,你這是什么意思?” 唐秋雨喝了口茶,甚至還有心情潤嗓子,絲毫不覺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有多么銳利。 “我的意思是,您不應該讓知許做逾矩的事情。” 沉知許的心臟猛然一跳。 而周汝城的臉色已經不能看了。 唐秋雨卻還在說。 她也是語文老師,一口普通話說的流利精準,咬字的時候更是擲地有聲。很多學生光是聽她說話,就已經抬不起頭來,心虛地承認自己的貪玩。 此時此刻,這個聲音落在安靜的餐桌上,像一把銳利的刀,割開了長久以來的遮羞布。 她說,“同樣的,您也不應該讓您的孩子做出逾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