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處不青山
謝司晨本就不打算答,更別提向思繆才問完,人就暈過去了。 還是沉知許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到。不過身體一下子傾斜得太劇烈,肩上的外套掉落在地上,惹得謝司晨臉色更差。 把人塞進后座,他皺著眉在找通訊錄:“她在京都的房產太多,我根本不知道她平時住哪里。” 大半夜打電話打擾別的朋友也不太好,沉知許提議:“要不今晚先讓她住我家吧。” “你不嫌麻煩?” “你的朋友,我有責任擔待。” 他摁滅了屏幕,眉心的結終于松綁,忍不住問:“真的一點都不吃醋?” 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從剛在一起時就已經固定,彼此信任且自信,幾乎不會因為外部因素爭吵。 有朋友好奇地問過沉知許,你就從不擔心謝司晨出軌嗎? 沉知許義正詞嚴:“吵架是感情問題,出軌是道德問題和原則問題。如果一個男人連在親密關系里向你保持忠誠都做不到,你還能指望他做什么呢?況且他道德有問題的話,人再優秀也形同虛設。起碼在做人男友這方面,他不會被我認同。” 她認為謝司晨為她拒絕誘惑是理所當然,前提是沉知許也不會多看別人一眼。 并且雙方都有足夠的自信,認為自己的喜歡很珍貴,理應被珍惜。 但沉知許也明白,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情緒也是增進感情的催化劑。 所以她側目,將嗔怪的眼神投送出去,“有一點。” 他果然滿意,路上開始對向思繆這個人娓娓道來。 提及她莫諱如深的家底,沉知許點點頭,“這個我能猜到。” 后來又說到她快叁十歲了還這么孩子氣,真不知道誰才是誰的前輩,沉知許嚇了一跳:“這個倒是沒猜到。” 她的性格和行為和謝之盈這個大學生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沉知許原以為是家里有錢所以驕縱,卻不曾想原來是個天生的樂天派。 把人安放到客房,已經耗盡了謝司晨最后的耐心。 他靠在陽臺的圍欄上抽煙,室內靜悄悄,沉知許在里面替向思繆換衣服。 京都的天空很難看到星星,雖然這一片不屬于工業區,但也改變不了地段繁華的本質,各路商業街穿梭在地面,綠化帶艱難地生存在其中,成為類似夜空降臨后幾不可察的星群。 這讓謝司晨想起大學時租賃的工作室,在靠近學校、交通不便的舊工業園里,也是幾乎看不見草木。 那里終日都能聞得到鐵銹的味道,混合著刺鼻的機油,像一段隱形的絲綢,鋪在貧窮白領上班的必經之路。 只是關上了門,就能夠進入另一個世界。 那里被夢想和熱情照耀,是燎原后春風吹又生的芳草地。 拿下第一個項目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歡呼慶祝,他的伙伴站在臺上用幾近虔誠的目光對著所有人說,遲早有一天,他們的招牌會被掛在CBD最顯眼的地方,和那時候他們認知里所有偉大的商標一樣林立在京都這座玻璃森林里,成為不朽的奇跡。 松柏活在二十二歲的他們心里。 即便不見顏色,仍堅信自己能夠到達青山。 當年迫于家庭的強硬而放棄的數理化,一直在謝司晨心里儲存。 時間過了太久,逐漸變成燃料。在他從商學院畢業,決定創業的那一年,成為灼燒他的烈火。 走進文科班的時候,謝司晨就有預感興許自己是這方面的天才。 盡管做出選擇以后會失去在物理化學領域不斷挑戰的刺激感,卻能滿足父母執拗般的心愿,換取一個耳根清凈,也不算虧。 他漫不經心地讀下去,在這過程里沉知許成為了他唯一的樂趣。 后來走到更遼闊的舞臺,他發現或許也沒有那么無聊。 他想要新的挑戰。 而故事的最后究竟是差點機遇,還是缺少能力,謝司晨已經記不太清了。 結果已經擺在眼前,過程已經不重要了。 那時候他忙著收拾爛攤子,忙著安撫客戶,忙著處理法律上的賠償條款,忙著各種各樣的人際關系。 像錯軌的火車遇上了泥石流。 稀少的閑暇里他會想起沉知許,想起那陣尚未被他處理的痛覺。 可處理的方式也不過是從愛她變成了一邊愛她一邊恨她。恨她真的一走了之,愛她果然聰明,離開他這一事無成的爛人。 謝司晨當然迷惘過。 這是他一帆風順的人生里經歷的第一次滑鐵盧。 沒有讓他失去性命,卻奪舍掉靈魂,還要抽走僅剩的青春時光作利息。 老師心疼他,贈與他一封引薦信。 謝司晨卻沒有去。 那天他在家睡到自然醒,然后訂了一張下午回月城的車票。出發前,他在京都的最后一站,是監獄。 他們都是老師們引以為傲的學生,不可能連偽造金融票據這種蠢事都不清楚后果。 急功近利和僥幸心理換來一場為時兩年的清算,謝司晨隔著玻璃窗看曾經意氣風發,出門都要涂上兩層發膠的好友現在光禿禿的腦袋,一點責怪都說不出來。 他是合伙人,一定要追究,沒有及時懸崖勒馬,也算過錯。 朋友粗糙地問了幾句大家的近況,謝司晨說都已經處理好了。 “那你呢?” “我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 朋友愣了一下,才想起來,謝司晨并不是京都人。 他在另一座發展尚可、生活節奏緩慢、競爭不激烈的城市,有自己的避風港。 他本可以順遂地沿著小溪搖擺,不用經歷這場風浪。 剩下的十幾分鐘里,他們幾乎沒有再開過口。 最后獄警敲了敲門,提醒時間到了。 謝司晨站起來,說,“哥。” “嗯?” “那我走了。” 他不看最后一眼,徑直離開。 身后拍打玻璃的聲音卻釘住他的腳步,在獄警沖進來,以為有什么突發情況的場景里,混亂的背景音掩蓋不住朋友接近嘶吼般的吶喊。 “謝司晨!” “……人生何處不青山?” 人生何處不青山。 人生處處是青山。 他走出鐵門,外面就是遍地以前覺得奢侈的陽光和樹木。 謝司晨沒再猶豫,開始奔跑。 那是華潤的工作人員第一次見到他。 氣喘吁吁,臉色蒼白。 徒像個溺了水,掙扎許久終于擺脫密度與浮力爬上岸的幸存者。 他們根本沒辦法想象,那個連面試都遲到、正裝也不穿的年輕男人,日后會登上怎么樣的階梯。 就像向思繆沒辦法理解他接近自取滅亡的放棄。 可謝司晨知道自己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