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與希望
第二十四章絕望與希望 1 停戰期已經持續一段日子了,在變得寬松起來的氛圍下,彥涼在基地又呆了一周后返回愛麗舍莊園,剛剛落腳的他顧不得去安排的房間休息,便徑直找到了費爾。 “你自己去就可以了,”也許是覺得他表現得還不錯,這個一貫刁鉆的男人這次出奇地大方,“談判期間我沒怎么鎖著他,免得聯盟一再抨擊我們虐待俘虜?!?/br> 彥涼兩手空空地走到俊流的房間前,門果真一扭就開,單調如常的房間里卻沒有少年的身影。 他在周圍晃蕩了一圈,穿過茂密的小黃楊步道,在通向花園的盡頭聽見了時隱時現的交談聲。 “我沒給你帶止痛藥,那個吃多了有副作用?!?/br> 坐在常綠灌木深處的女孩從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小鐵罐,塞到了黑發少年手里,“這是姜糖,小時候我一發燒沒有胃口,吃這個就好了?,F在它用來做軍需品,加了咖啡因,止痛作用很溫和,如果你不怕蛀牙,下次我可以拿一箱給你?!?/br> 俊流微微笑了,笑容是出乎意料的暖,彥涼不太相信這是他那個冷若冰霜又目中無人的弟弟。 “這樣下去的話你會被槍斃。”他故意嚇唬這個小女生,也順便提醒她注意軍需品的用途不包括提供給俘虜。 “槍斃一個醫生等于殺掉幾百個士兵,我們才不傻呢,你把腳抬上來?!睈勖渍f著蹲在他面前,利落地將俊流受傷的腳踝穩穩放在膝蓋上,隨后卷起他的褲腳,把鐐銬往上移了一些,前兩天包扎在對方腳踝上的紗布已經被血弄污了,對于長期只看得到血液顏色的她來說,少年的發色不能界定他的身份,年齡相仿就是愛米唯一能夠認知的概念,“我這次多帶了一卷,你太喜歡到處走動,不包厚一點的話,這東西遲早會把骨頭磨出來?!?/br> 俊流吃著她帶來的糖果,乖乖地坐著一動不動,女孩則一圈圈仔細地繞著手中的紗布,讓它在纖細的腳踝上纏得平整美觀。在午后微醺的花園里,兩個人構成的平靜畫面讓人忘記一切,他們的視線不時相接,便小聲地說上幾句。由于日復一日的熟絡,這個美少年目不轉睛的注視已經不會讓愛米手足無措了。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的家鄉了,原來你沒騙我,郡藍真的很美,河流從市中心穿過,沿岸到處都是綠樹和鮮花。我們的拉貝格爾也很美,到了冬天銀裝素裹,但是我更喜歡有花的地方?!?/br> “我的學校有更多的花,一年四季都開不同的顏色?!笨×鬏p松地說著,腦海里卻浮現出后山的那棵老榕樹。 “比這個花園還多?” “多上十幾倍?!彼荒槕涯畹鼗卮?,“不過那是在戰爭白熱化之前了,現在沒人還有心思去打理花園,都枯萎了。郡藍的公園大多也都被轟炸破壞了。” 愛米的眼里露出坦誠的失望,“這么美的地方,為什么要轟炸它呢?” “你們的女王也喜歡上我們的花,很想天天觀賞它們,我們不愿給,因為花在你們那里是種不活的,所以她說,‘那就把你們開著花的土地一起給我吧?!?/br> 輕松的話題在少女細微的笑聲中告一段落,她細心地固定好了包扎,將換下來的藥和剪刀有條不紊地收進了急救盒里。 “下次,”愛米離開的時候像想起什么似的回頭揮揮手,“我帶種的蝴蝶蘭給你,你的房間太單調了。” 俊流微笑著也揮了揮手,沒有一點生疏,目送著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盡頭,他又沒來由地嘆了口氣。 拉貝格爾人是冰雪聰明的種族,在生存條件惡劣的北回歸線外勤勤懇懇地繁衍生息,他們的品性就應該和這少女一般單純沉著,究竟是什么時候,受了魔鬼的引誘,變成了殺伐無央的狂熱軍國主義者? 彥涼偷偷尾隨著俊流慢慢地走回宿舍,直到身后的門碰一聲關上,少年才驚覺他的存在。 俊流臉上原本平和的表情一瞬間變了,退后到死死貼著墻壁的地步。 彥涼一言不發地用手扣上門,拉了拉領帶,冷笑著說,“你好象心情不錯的樣子。” 見對方緊閉著嘴不回應,他兩步走上前去,粗魯地將對方摁倒在桌子上。 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家伙!他想不通,為少年壓根兒不吸取一點教訓,又在亂踢亂打。他真希望手中有副鞭子,年少的時候學不好規矩,父親就拿那樣的一副鞭子抽打他,一鞭下去皮開rou綻,一個星期都走不好路。為了避免嚇到年幼的弟弟,父親往往是在一個上鎖的房間里動手,那種疼痛和恐懼,俊流從來沒有嘗試過,他哪里會受得了! 單獨相處的房間里,他忍不住故伎重施,破壞剛剛愈合的傷口比施加新傷更加讓人印象深刻,他再次撕掉他的衣褲,胡亂侵犯他的身體,逼迫他的底線。他在等他哭出來,快了,已經一次比一次容易。 俊流疼得牙齒打架,卻痛快大笑,“干得好,你在給我撓癢嗎?無能的男人!” 彥涼并不如頭一次給惹得惱羞成怒,他的心底兀地掠過一絲涼意,剛剛無意間瞥見他在花園里溫暖的笑臉也忽然像個電極般guntang。 少年趁機用握在手中的鐵罐子狠狠砸他,直到彩色的軟糖散落一地,裹上灰塵變成了死魚眼睛般的灰色。 2 談判的第六日深夜,義續剛從邊境返回了首都,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兄長住處,已是就寢時間的整個廳堂里卻是燈火通明。 在場只有兄弟兩人,義續便也就不遷就禮節,深鎖著眉頭回應了對方詢問的眼神,沉重地搖了搖頭。 “還是……不行?”義征失望地遞上了熱茶,將第一場急急的冬雪留在弟弟肩膀上的痕跡拂了下去。 “他們死都不松口,堅持最初的條件,”他坐在沙發旁,在壁爐面前烤著被濕掉的褲腳,心里卻在為難著措辭,“除非我們答應交出郡藍和皇家軍校,否則不會放人?!?/br> 義征嘆息著,憤怒早已經過去了,留下的只是深入骨髓的焦慮。郡藍和皇家軍校是軍事命脈,一但這兩個地方淪陷,亡國只是遲早的事情。賀澤倒下的話,聯盟將會離散,侵略者將所向披靡,還會有無數人失去生命。在這個節骨眼上,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看著他,這是個不可能答應的條件,是自殺,還要賠上無辜百姓。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他們不會和我們再耗下去了……”義續欲言又止,他不想將這殘酷的請求表達得太清楚。 “你來,是要我在兒子和國家中做個選擇?”國王站在漆黑的落地玻璃前,背對著他,一字一句地問。 義續胸口沒來由地一陣窒息,低下頭再也不語。 偏偏,是大哥最不能割舍的人。 遙望著窗外漫天席地的鵝毛大雪,零星的燈光在飄搖的夜色中如同搖搖欲墜的希望,已經看不見了,哪里還能有沖破夜色封鎖的出路?那需要殘酷的決絕和落滿鮮血的勇氣。 客廳里的壁爐輕微地噼叭作響,一杯熱茶快要見底,才聽到年輕國王寥落的聲音,好象從窗外的風聲中前來,抖落一身的凄清。 “你記得嗎,十年前,有一個相似的日子,也是深夜,下著雪。” “同樣燃著爐火的客廳,隆非跪在這里,他那樣的男人啊,卻跪在這里一宿,求我取消殊亞的婚約,我當時……”說到這里語調突然停頓了,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往事清晰得如同傷口上的烙鐵。 “真是報應?!毕乱豢跉馑坪跏切Τ鰜恚Φ眯值軆扇吮豢梢钥匆姷慕^望緊緊包圍,“我可以逼迫我的好友放棄他的至愛,今天輪到我了……就可以例外嗎?” 義續鼻腔酸楚,再明白不過他的意思,欠這個男人的債他們兩人已經背負了十年,以后還會背負一輩子,再隆重的國葬也無法減輕一絲心理的愧疚,隆非是迄今為止第一個埋在皇家陵園里的平民,當聽說他的死訊時,義征大笑著說,這個窮鬼,連火葬費都要??!笑著笑著,兄弟倆心潮起伏,像男子漢一般哭了。 會面結束后,義續謝絕了留宿的邀請,連夜趕回邊境去了。在灌滿寒風的玄關送走他之后,義征稍微平靜了心情,換了身睡衣,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了妻子的臥室。 出乎他意料的是,房間里還亮著微弱的燈,裕青穿著整齊,呆呆地坐在梳妝鏡前,拆下的珍珠發釵整齊排列在桌上,豐盛的黑發垂落胸前,陰影落在他秀挺的鼻梁旁,使得目光看不分明。 “我們的孩子,”她嘴里不斷喃喃地念著,“我們的孩子……” “他……太美了,”義征一步步走到鏡子前,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深深地注視著女人漆黑的瞳孔,聲音輕柔得像過去不敢吵醒未滿月的兒子一樣,這個一生中最痛苦的夜晚他們必須互相扶持著走過,“像天使那么美好,這個充滿戰爭和欺騙的世界不適合他,會傷害他?!?/br> “我們就當,重新把他送回上帝那里去?!?/br> 3 門開的一瞬間,光線如同滲進井底的雨瀑,變成黑色剪影的軍官用機械的口氣問安。 齊洛掙扎起來,手指微微遮擋住闖入的刺眼的雪白燈光,凌晨的冷空氣有浸入骨髓的寒意,他不由地裹緊著身上的羊毛毯,慢慢下了床。在郊外的灰塔軍事監獄被關押了一個月又二十八天后,他終于等來了無罪釋放的消息。 前來接應的陸威揚忍不住給受了委屈的青年一個安慰的擁抱,他親自幫他收拾打點了東西,在釋放文書上簽了字,領著他走過漫長狹窄的過道。直到坐上吉普車,齊洛都像是沒有回過神來似的默默不語。 “你出了這種事,彥涼又投靠了敵軍,雖然消息還沒有得到最終證實,但迫于輿論壓力,嵐嘯已經解散了,齊洛,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單一的獄中生活沒有麻痹他的知覺,反而幫他過濾掉一切雜質,不用想著要怎樣通過嚴苛的體力考核,不用復習新型號的駕駛要領和各項數據,不用絞盡腦汁應付第二天教官的刁難,唯一夜夜都浮現的,是黑發少年留在眼前的最后影象,反反復復,不讓人松口氣。 “我……”他不想婦人般多愁善感,卻是頭一次,心事被打成了死結,“我要去救俊流,他是因為我才遭遇這種事的。” 陸威揚的心情些許復雜,沒有聽見愛徒應該有的凌云壯志,或是報效國家的豪邁宣言,等來的卻是對個人私情的念念不忘,不能不說是培養失敗的案例。但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十六歲就離開家鄉前往異國參軍,還有什么理由再埋怨他不夠灑脫? “你應該已經知道談判失利的消息?!标懲P沒有打算對生性率真的他拐彎抹角,將近日的局勢和盤托出,“司令部在持續往前線囤積重兵,隨時準備重新開戰?!?/br> “難道沒有人在乎他會怎樣嗎?俊流他是無辜的。” “我們別無選擇,做出這個決定,有人比你更難過。”陸威揚嘆了口氣,“況且,他至今下落不明,我們根本不知道悖都軍將他藏到了哪里去?!?/br> 窗外單調的沙土地有靜止不動的錯覺,齊洛靠在并不舒適的靠背上,比起初次得知這個消息時的震驚,現在的他沉默,愿意承認每一個人的無能為力。 “你的培養期還未滿,不過成績達標,年齡也沒問題了。安然他們申請加入了正規軍,已經編制進了新的空軍中隊,我奉命去擔任指揮司令。你要和我們一起嗎?”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齊洛不由地為他的明知故問揚起一抹苦笑,他抬頭從后視鏡里直直地對上教官的目光,“嵐嘯是不可分割的整體,任何情況下都要團結一致。這可是您一直喋喋不休的教訓?!?/br> “我相信彥涼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才這么做的,況且他是俊流的哥哥,應該會盡力周旋,不讓他有任何意外的?!饼R洛口氣篤定地說著,迫使自己也堅信不疑,俊流安然無恙,并且會一直活得好好的,直到自己找到他。 “不管怎樣,去戰場,才有見面的機會。” 陸威揚舒出口氣,微微頷首,“我就等你這句話。”說完,他從制服口袋里取出一張被小心折迭起來的紙張,展開平整后遞給了齊洛,“這是加入正規軍的確認函,我已經自作主張替你報名了,現在的空軍人力緊缺,你只需要簽個名字,立刻就能安排到最前線去。” 齊洛微微遲疑了一下,接過陸威揚手中的鋼筆,不平的公路使得車身持續抖動著,他一只手將硬挺的紙張固定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利落地咬下筆帽,正要下筆,陸威揚卻又插上一句: “簽過之后,你的命就賣給賀澤了,生死也由不得自己,我希望你有這個覺悟?!?/br> 齊洛的動作一頓,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小時遙望過的那個水晶般燈火通明的城市,以及坐在屋頂的瓦礫中jiejie落寞的神情,兩年時間不能讓他遺忘來到這里的初衷,再高遠地飛翔也無法幫助他超脫世俗。這不是他的祖國,他沒有義務對此負責,這對于聯盟生死攸關的戰爭對他的意義只是場擠入上層階級的賭博。 然而,現在有一點不一樣了。齊洛輕輕地笑了下,飛快地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他第一次與那個叫俊流的少年在榕樹下遇見,就已經與這場戰爭悄悄結下了不解之緣,因為這樣一個人,他愿意無償地投入戰火,將生命置于險地。 “我正是為此而來?!饼R洛坦然地彎起嘴角,將包含著一種承諾的確認函鄭重遞給了少校。 陸威揚什么也不再說了,利落地折好了它,重新收進上衣口袋里。 “作為你的新上司,我要送份禮物給你,少尉。” 4 吉普車一路揚塵,直到望見皇家軍校的蒼松翠柏才漸漸慢了下來,在校門口向忠實站崗的士兵回禮示意后,他們馬不停蹄地駛進了空軍學院廣闊的訓練場,穿過零散排列在跑道周圍的教練機,深灰色的跑道線上忽然閃現出了纖纖白影。 齊洛低呼一聲,臉差點貼在了車窗玻璃上,他在車還沒停穩的時候,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下,奔了過去。 身邊安靜得沒有一絲風,大鳥孤零零地停在空曠的停機坪上。齊洛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手,緩緩移動腳步,同時撫摩她筆直光潔的翅翼,復合材料的表皮沒有陽光下金屬的炙燙,而是體溫的度數。比起兩個月前的驚鴻一瞥,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米迦勒機身上有了嶄新的銀色紋路,流暢勾勒著她的曲線,像是一件應與金花瓷器同樣擺放在貴族櫥窗里的奢侈品,又如同素凈的少女終于畫了約會的盛妝,變得榮光煥發起來。 “看看我們的勝利女神,”陸威揚跟在他之后走了過來,目光停留在這架他已經反復欣賞過幾百次的機體上,高高仰起的臉上滿是自豪的神色,“米迦勒量產機?!?/br> “在原形機的基礎上經過改良后第一架下線的m1,我濫用職務,特意把她留了給你。” 面對教官不止一次的倚重,齊洛未免感到受寵若驚,他看著玻璃駕駛艙內空著的座位,不想出身名門的她等來的是一個半調子機師。 “可是……我從沒駕駛過她。” “第一次試飛的時候,你的排斥反應最劇烈,那也許是因為你自身的特質太強,不容易為對方做出讓步。可并不說明你沒這個本事?!?/br> “和強勢的女性打交道,要學會以退為進,”陸威揚淡淡一笑,耐心地向這個精于技術卻不通人事的學生傳授經驗,“把自我意識降到最低,先做一個傾聽者和承受者,這并不意味你要附庸于她,米迦勒只愛尊重她的人,而不是一開始便以主導思想來駕御她的人。” “她很敏感,一旦察覺到你有任何抗拒和欺瞞就會鬧別扭,所以不要對她設防。比起你過去每天熟悉一種機型的速度,慢慢建立信任是很麻煩?!?/br> “你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齊洛,”陸威揚望著青年還未拂去塵土的側臉,驟起的微風吹得他棕褐色的發凌亂起來,他何嘗不希望讓他調養個三五天再提此事,“上任前在學校滯留一個星期是我的極限,之后我們必須帶著m1去前線的空軍基地報道,嵐嘯的其他成員在那里等我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