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二八供出了他后面的人。 他們常在一些無人的角落進行交易。二八說那人很謹慎,只用現金付酬勞,從不在網絡上留下轉賬痕跡。但他也沒見過那人,因為那人謹慎到連交易也帶著變聲器;他們也不怎么交流,因為二八討厭那個變聲后的聲音。 李珉勛收繳了二八的手機,用一根圓規抵著二八的背跟在他身后。李玉珠牽著他的手。 給那個匿名賬戶發了個任務完成的訊息,就馬上收到了回復。這人真是謹慎得怪異,連通訊都要用暗號接應——任務完成是一把刀和一棵樹的符號,然后那人回他個在風中飄揚的葉子。二八猜這是砍樹的意思。 D4R2。二八又說這是他們見面的地方,教學樓d棟4樓的廁所右手邊第二間。 “有夠惡心的……看來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這些事只能在那種地方進行?!崩铉雱仔÷暫陀裰猷洁臁?/br> 學校里的人幾乎都走光了,只剩下零星幾個課后留堂的人。他們要去的教學樓d棟更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平時是學校財務部的辦公室,會計和出納的辦公室據說就在那兒,所以離主教學樓最遠,也只有上思修的時候才會到這棟樓的大教室上課。 雖說越神秘的地方應該越能激起學生們的興趣,但這棟樓年久失修,除了財務辦公室,其他地方的建筑甚至可以說是破敗。他們一進入這棟樓就聞到從世紀初就留下的腐朽;李玉珠說學生們也不愛來這上思修,沒空調是最主要的原因,冬涼夏暖,可讓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們不好受。 二八也不太喜歡這兒。但為了錢,他每次都得來這兒,畢竟給的還挺多。 為了不暴露自己發信息也要打啞謎,特地挑選了人群敬而遠之的地點見面,交易也要變聲進行,李珉勛越往里走越覺得那人心理變態,又提前稱贊自己將要為民除害。 黃昏濃重地潑下來,漫漫淹了他們走的每一段路;樓梯間,走廊上,他們的影子被拖得很長,像是要逃離這片光。 一切按計劃進行。 李玉珠止步于男廁的外墻。李珉勛和二八保持著同樣的步伐節奏,一齊走進右手邊第一個隔間。 進去之后李珉勛馬上小心翼翼地站在馬桶蓋上,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二八看他這副模樣發出了無聲的嘲笑,李珉勛又惡狠狠揚了揚手里的圓規,盯著二八的臉。 我到了。R1。他指揮二八發。 李珉勛半俯下身子,用余光觀察隔壁的動靜。過了好一會兒,才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一沓被整理好紙鈔被扔在兩個隔間的縫隙里,速度快得李珉勛都沒來得及看清。 逼他開口。李珉勛打字給二八。 二八為難地皺起了眉頭,又被李珉勛手里細長的圓規要挾,只好硬著頭皮開口,“錢不夠。” 滋啦的電流聲滑過,李珉勛豎起耳朵。 “不夠?” 僵硬的機械變聲讓他暫時理解為什么二八說討厭聽到這個聲音。冰冷沒有誠意,莫名就會讓人心生芥蒂。 “差點就被人發現了!被發現的話還怎么在學校待下去!我不管,這么大風險,得加錢?!?/br> 不用李珉勛指揮二八都能有如此的發揮,聲音亢奮激昂,不愧是真情流露。他轉著眼珠子看了李珉勛一眼,又看向他因為握著圓規而緊繃的手臂,咽了口口水,又加價,“給我加百分之5!” “百分之2。”一沓錢被扔下來。 二八敏捷地蹲下把錢收起,在利刃的威脅下還能露出這樣貪婪的眼神,像被獅子追趕的鬣狗看到一只現成的鹿rou,不論如何也要享受這一時的歡愉。 他把錢數好,放進貼身的褲袋里。李珉勛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出去,二八剛打開門想逃之夭夭,電子聲音又傳來,“以后你不用干了?!?/br> 二八想爭論些什么,李珉勛就持著圓規向前一刺,嚇得二八把沒吐出的話又吞了回去,只能干巴巴地說:“哦?!?/br> 滾。李珉勛對他做口型,自然點滾。 二八穩著步子走了,李珉勛還蹲在馬桶蓋上。 驚人的謹慎。 已經過去了15分鐘,那人還在隔壁一動不動。李珉勛一點兒呼吸聲也聽不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可能都要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覺得剛才那些錢是憑空出現。 名不虛傳的d棟的衛生間,老舊的痕跡隨處可見?;蛟S是因為許久沒人清理過,青苔攀附在隔間的每一個角落,把這里面的氣息染得潮濕又渾濁,隱約還能聞到不新鮮的尿sao味,隱秘地,藏在水腥氣里,殺人于措手不及。 真能忍。李珉勛感嘆。他感覺自己的胃酸已經堵到了嗓子眼,一個不留心就會噴涌而出,但他失而復得的責任感讓他忍耐著這一切——李珉勛決心要替李玉珠報復那個在背后為非作歹的小人。 終于,門鎖發出了聲音。生了銹的鐵摩擦著開鎖,生了銹的門又摩擦著地面,過了一分鐘,才有輕巧的腳步聲響起,接著又站定。 李珉勛屏住呼吸。 那人停在洗手盆前,水聲潺潺。莫名其妙的,他洗了很久,李珉勛覺得離奇,透過門的縫隙去望那人的身影。 一只漆黑的眼睛。在門的縫隙。 李珉勛被嚇一大跳,身子自然地向后倒,忙亂中他又扶住了隔間的墻壁,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李珉勛沒聽見門外傳來一聲冷笑。他還沒站穩,門就被猛烈撞開,室外光射進來,李珉勛還沒來得及適應明暗的變化,就一陣天旋地轉,被人抓著脖子一把扣到洗手盆里,額頭和水龍頭撞在一起,紅色的水從那處流下來。 原來他只是用水聲做誘餌,以此騙李珉勛走進陷阱。 “真是,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了呢……”又是變聲器的聲音。 李珉勛聽著這古里古怪的聲音就來氣,自己竟然被這假人算計;他借著水聲醒了醒神,左手攥緊了從袖口溜下來的圓規,頃刻之間,右手肘便向后捅去。那人倒是眼疾手快地躲開了這一擊,可還是被李珉勛出其不意的暗器劃傷了手臂。 李珉勛總算看清了他的臉。 精瘦的身材,比自己還略高一點。逆光下的輪廓鋒利得很,動作也像利刃;他猛然朝李珉勛前踢一腳,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又把勾拳揮向李珉勛下巴,卻被人靈敏地避開了去,腹部還挨了一擊重擊。但他也不出聲,李珉勛也不出聲,兩人的血都滴在了地上,只有rou錘rou的悶響在這個空間里振蕩。在激烈的互毆中他們都把牙關咬緊,像是要置對方于死地。 李玉珠終于按耐不住跑進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地上星星點點落著血跡,哥哥背對著自己,呼吸急促地與那人盤旋;而太陽的落下的軌跡就在那人身后,耀眼的,殘敗的光環住他周身,只一個眼神,李玉珠就認出這是什么人。 她聲音顫抖,像樹木被搖下果實那樣顫抖,“弈瑾……” 你怎么在這里。 “弈瑾?” d棟4樓的氛圍突變。 驚愕的假人,手指尖還在流血,那是他企圖徒手奪圓規的下場,但這一舉措起到了顯著效果——李珉勛的圓規跌落在地,兩人都沒找到它的蹤跡。可他卻似是沒有痛覺一般將那只手虛無地向前伸了伸,像要抓住什么東西。 李珉勛顧不得這近在咫尺的威脅,下意識就護在李玉珠面前。 他看見那人原本猙獰的目光,霎時間變得異常頹唐。李珉勛細細觀察他的臉——鼻梁挺直,嘴角細長,正是李玉珠曾經興高采烈地向他描繪過的模樣;這一認知讓李珉勛突然生出一種恍然大悟又無比憤怒的情緒——宋弈瑾這個名字終于和臉對上號來,原先自己就對這人帶著偏見,但他從沒想過要讓這成見一語成讖。 而李珉勛看不見的地方,他的身后,宋弈瑾的對面,玉珠的眼淚已經滑到頰邊。沒有一聲啜泣,沒有一句嗚鳴,模糊的視線里模糊地映著的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也映著他背后緩緩吞吃天空的落日,把李玉珠的心照得透明又不堪一擊。 她的淚落在地上,和不知道是誰的血融在一起;李珉勛還沒來得及回頭,宋弈瑾還沒來得及把欲言又止的話說出口,李玉珠就踩著昏黃的光逃走。 溫凊敏接到李珉勛電話時正在打游戲。 她一開始并沒有太在意,只想著要把這盤打出個完美結局,可電話鈴聲一直不停,屏幕上的“珉”閃爍著,閃得溫凊敏的眼睛不自覺地向它偏去。 “喂?怎么啦?”她問。 回應她的只有不住的喘息。聽起來像風箱被嘩嘩拉起,一下接一下,甚至氣還沒呼出來就再次鼓起,急促又激烈。 溫凊敏把手機從耳邊移開,再次確認了那上面的名字,語氣變得著急:“珉啊,怎么啦?” 聽到自己的名字似乎讓李珉勛好受了一些,至少溫凊敏是這樣認為的。因此她把聲線放得更柔和,又一遍一遍地叫著李珉勛的名字,叫他深呼吸,叫他不要著急。 “敏啊……”李珉勛在破碎的呼吸中嘗試說些什么,但這嘗試顯然不太奏效,他還沒把這話說完整就被涌上來的呼吸打斷,在電話那頭咳嗽起來。 “沒關系……沒關系,慢慢說,我在這里?!睖貎趺綦S手披上一件外衣,邊安撫著李珉勛邊往外面走去。 “深呼吸,珉勛,深呼吸……對,就是這樣,把腦子放空,讓空氣進去……吸氣……呼氣……慢慢來,不用著急……你看現在天空是金黃色的,你看看它,想想金黃色的蜂蜜……你很喜歡這樣甜滋滋的東西,泡在溫水里,喝起來很安心……好,慢慢吸氣……慢慢呼氣……” 李珉勛的喘氣漸漸平息。似乎真的有蜜糖水流進他的胃里,溫暖的,讓他的思緒也變得清晰。 可思緒一旦變得清晰,李珉勛的心又開始搖擺不定。溫柔的凊敏,體貼的凊敏,真的要把這么好的凊敏扯進這些滿目瘡痍的事里嗎? 我可以的,我能一個人解決這件事……不用依靠別人,不用欠誰的人情…… 他沉默著,聽自己的呼吸和溫凊敏的呼吸纏在一起,在時有時無的電流雜音里繾綣著不愿分離。 “珉吶……你現在在哪里?我剛從家里出來,去找你好不好?”溫凊敏仍用著輕柔的聲音。 不好。李珉勛的良心在腦海里揮舞著旗幟,可溫凊敏的聲音鼓舞了他的私心,它沖上去把那旗子撕碎,和良心扭打在一起,把道德的天平鬧得晃蕩不已,讓李珉勛心神不定。 “你在哪呀?還在玉珠學校嗎?” “……嗯?!?/br> 溫凊敏聽到他變得沉悶的聲音。 “那我現在就過去找你哦……”告訴他自己正在過去,讓他定心;“電話不要掛啦,如果你愿意的話,也許我能幫幫你呢……”姿態放低,讓他放松警惕,把心事脫出才能解決問題…… 溫凊敏習慣了設計每一句說出口的話;這倒不代表她善于偽裝自己,也不意味著她說的話都是虛情假意。 她自幼就冰雪聰明。從小跟在作為教師的父母后面,早就學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該怎樣和心思深沉的人周旋,該怎樣安慰失意的人,該怎樣在不同的人面前擺出不同的樣子……她向來就喜歡參與這些人情交際,更喜歡他人依賴自己的表情,雖然她總刻意避免把他人當作自己滿足拯救者情節的工具,但對這些再熟練不過的溫凊敏來說,猜出李珉勛的情緒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但李珉勛不知道。 沉默的李珉勛,沉默地在電話的另一邊點頭,又想起溫凊敏根本看不見,這才應了一句。凊敏的聲音就像他的鎮靜劑,她說什么,自己的心就跟著去,李珉勛覺得很神奇,所以分外珍惜;他靠著墻邊蹲下來,半張臉埋進膝蓋里,因為迷路把人跟丟了的焦慮也漸漸平靜。 “敏吶,謝謝你……” “……好想你?!?/br> 溫凊敏的心在那一瞬變得柔軟無比;即便是對人情世故再熟練不過的她也難以招架這直白的真心。 城市兩端,她向李珉勛的方向走去;頭頂的夕陽把光彩鎦在空中,目光所及之處云層稀疏,只能看見流動的光暈;溫凊敏看不見的地方,身后幾公里外,鉤卷云出現,又長又薄,平行成列,像是一排蓄勢待發的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