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吸管要穿窿了哦。”溫凊敏提醒。 李珉勛這才意識到自己快把吸管咬斷了。在溫凊敏吃吃的嘲笑中,他惱羞成怒,悻悻瞪了她一眼,才把吸管吐出。 溫凊敏還在笑,她見到那根吸管之后笑得更厲害了,笑得身子折迭起來,像是在鞠躬,以表示對李珉勛好牙口的佩服。李珉勛越過桌子掐住她一邊臉蛋羞憤道:“不要再笑啦!” 溫凊敏呲牙咧嘴地無聲笑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又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擦了擦眼淚,“哇,瞧瞧,”她用兩只手指叼起那根已經破破爛爛的吸管,“怎么20多歲了口欲期還這么厲害。” 他們坐在cao場外的小樹林里,談笑藏在重重樹影底下,無論是李珉勛的糗態,還是溫凊敏不顧形象大笑的樣子都沒被人撞見。這片樹林是情侶們的約會圣地,往日里每棵樹下幾乎上都坐著年輕愛侶,像這樣能坐在桌椅上的時候不多,今天也是碰巧遇上了大部分情人們忙著上課的時機。 溫凊敏勾著嘴角望著李珉勛笑,眼睛閃著狡黠的光。打鬧過后他們就這樣坐著,你不言我不語,像是突然開始了什么沉默游戲,非得爭個高低輸贏。 黃了的葉子從樹上飄落下來,飄到溫凊敏的頭頂,李珉勛深呼出一口氣,伸手把那一葉金黃掃落在地,“……我在想一些事情。” “怎么啦?”溫凊敏聲音輕柔,飄得像一陣抓不住的風。 李珉勛又呼出一口氣,眼神閃躲著不去看溫凊敏的臉,卻緊握住她的手,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把苦惱訴說,“玉珠……我meimei,我媽說她最近總是很晚回家。” “啊,在上次那件事之后?” “是啊。” “很晚回家是很讓人擔心呢……不過最近阿姨還是11點下班嗎?玉珠比她還要晚?” “啊,這個我不太清楚,”李珉勛有點茫然,“玉珠在11點之后才回家嗎?以我對她的了解,不太像她會做出來的事。” 溫凊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最好自己問玉珠啦,你不是說阿姨和玉珠不太對付嘛,那阿姨就有可能把事實夸大點。還是你自己去問最靠譜。不過說回來你為什么不給玉珠配個手機呢?這樣聯系也方便,也不用擔心找不到人。” 李珉勛的指頭在她手背躍動。 為什么不給玉珠配個手機呢?他也這樣問過mama。 mama只擺擺手以她太小,不能被這些東西轉移了學習的專注力為由回絕了他的建議。 可李珉勛在上初二的時候就擁有了一臺屬于自己的手機。在那之前他一直用mama淘汰下來的舊機型,每天把自己和meimei吃了什么,幾點放學,準備做什么都報備給她聽。 但李珉勛長大了,不能再時刻跟在meimei身邊,她理應有一部自己的手機。 李玉珠上高中之后,李珉勛想過給玉珠買一部只有通話和短信功能的按鍵手機,這樣他又能聯系玉珠,也能讓玉珠專注學習。可在他即將把這個想法實踐的時候,玉珠說她戀愛了,那個幸福的樣子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并惡意揣測meimei有了手機恐怕是只會跟她的小男友聯系。 所以李玉珠到現在還沒有手機。 李珉勛這樣想著又覺得對她不起,又覺得自己有先見之明。自夸與自省矛盾地把他的思緒攪得翻來覆去,一只細嫩溫暖的手附上他的小臂,又把他眉間的糾結揉去。 “好啦,不要愁眉苦臉的。” “這陣子找個時間去接玉珠放學吧?以前總是她來找你,你去看她的話她應該會很高興。” 李珉勛不回話,只沉默地坐到溫凊敏身旁,把頭靠在她肩上,嘴唇緊抿,心情卻異常平靜。 溫凊敏有這種令他心安的能力。 在她身邊,似乎世上的所有雜音都被除去,只有她均勻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交纏在一起。 剛升上大學的李珉勛,第一次有了獨立的角色。不再是某人的替身,不再被某人當作丈夫,也不再被某人當作父親,而是成為見所未見的,完整的自己。 可他總掛念他寂寞的母親,和黏人的meimei,像千萬只螞蟻在他心里敲打鑼鼓,讓他心焦的,那樣的掛念。 mama今天也要加班嗎?她有好好吃飯嗎?晚上那么晚回來的話,睡得夠嗎?……玉珠呢?玉珠今天在學校乖嗎?和同學相處得好嗎?放學有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嗎?……玉珠,玉珠,玉珠會想哥哥嗎? 李珉勛患上了分離焦慮。和她們分開的每一秒,他都擔心得不得了;在他心里,已過豆蔻的meimei沒有生活常識,人入中年的mama沒有自理能力,而他是家里的主心,每天都在想這個家沒有他該怎么延續下去。 終于在一個社團團建的日子,大家一齊睡在一個露營帳篷的夜里,李珉勛被一個惡鬼般的夢驚醒,他冷汗直發,哆嗦不停。見他這幅失魂的模樣,月亮便從樹隙間降下她的仁慈;于是他看見晚風吹起草的影子,嗅到溫凊敏帶著鳶尾香氣的發絲,接著整個人像撲進花海,再記不起夢中倀鬼的樣子。 “怎么啦?怎么啦?” 從此溫凊敏成了他的美夢,讓他夜以繼日地,心心念念。李珉勛告訴她所有的故事,告訴她所有的痛苦與快樂,溫凊敏安靜聽著,只淡淡地說她做不了任何人的拯救者。 “不,不是的,”李珉勛從未有一刻覺得自己是這樣坦白誠摯,“我喜歡你,和你在一起,讓我感受到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可以去愛別人,可以不用承擔其他復雜的感情地去愛別人。我愛你,請讓我這樣說,我愛你,我更感謝你讓我有了這樣的感受,讓我感受到我愛你,讓我感受到我是這樣單純的,毫無保留的,沒有理由的愛你。” 赤裸的一顆心,綻放在春天的風里。 溫凊敏成全了他的美夢。 凊敏真的是很好的人。 要是玉珠也能喜歡她就好了。李珉勛想。 在溫凊敏的鼓勵下,他總算是挑了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躊躇著來到了李玉珠的學校。算起來,自那個晚上以后,他和李玉珠也有兩個禮拜沒見面了;那天下著大雨,她就那樣跑出去,讓李珉勛的眼睛一晚上都沒法合閉。 他還是覺得對不起玉珠的。 自私的哥哥,再受不了這樣的家庭氛圍便逃了出去,丟下原本和他相依為命的小meimei,把自己應擔起的責任全拋棄。 午后3點,太陽已經開始西斜,濃烈的金黃鋪灑在李珉勛身上,他站在校門的圍墻后面,在這和煦的陽光下,無故打了個激靈。李珉勛抖抖身體,邁開腿跨過校門,踩著自己的影子踏了進去。 正是上課的時辰,李珉勛走了一圈也沒見到人。 高中和大學不一樣,最突出的一點就是面積小,然后就是所有建筑物都長一個樣。李珉勛在這小小的校園里迷路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李玉珠的教室,卻被隔壁班的同學告知她們下午是體育課。李珉勛感覺自己眉上的某根神經使勁抽搐了一下,反應成一口短促的嘆氣。 “哥?可以叫你哥嗎?”那個剃了寸頭的隔壁班同學問,把李珉勛聚焦在樓下空地的目光重新召回他身上。 “怎么?”這位寸頭同學看起來有點吊兒郎當的,李珉勛不太想搭理他。 可寸頭沒什么眼力見,仍笑嘻嘻地咧著8顆大牙。估計他剪頭發的時候把智商也剃了,李珉勛惡毒地想。這陰險的想法只持續了一瞬,李珉勛馬上又反省,覺得自己是不是對和meimei一般年紀的高中生太過刻薄了。 “哥來找誰的?讓我猜猜……李玉珠?” 帶著調笑的語氣讓李珉勛敏感的眉上神經再次激起。 “真的?!哇,李玉珠這么有名了,還招惹上了大學生?”不知是故作吃驚還是真的吃驚,寸頭做作地把手心貼上黝黑的面頰,“哥以前就和她做過嗎?還是在哪里聽說她的?” “什么?” “哇,我們玉珠,抓著宋弈瑾還要接校外的業務……真厲害啊……” “我們玉珠?校外業務?你和李玉珠很熟嗎?” “哈,我以為她只在學校里面做這些呢……”寸頭靠近他,把手豎起作勢要和他說悄悄話,“哥你別吃醋,我和她不熟,肯定沒哥和她熟。但哥能不能告訴我,李玉珠她是不是真的水很多啊……” 說著他猛地拍了拍李珉勛的肩膀,大聲笑著。 李珉勛的眉上神經突突跳起來。再怎么用尖酸的話來諷刺都不如純粹的暴力來的痛快。 “多人運動愛好者坐騎。” 李玉珠的椅子背后這樣寫著。 李珉勛背著光站在那兒。寸頭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想趁這個機會偷偷從后門溜出去。 “誰干的?” 寸頭身后傳來李珉勛的聲音。他用余光小心地向后瞟去,正對上李珉勛在夕陽下閃著寒光的眼睛。“我問你話呢。” “對不起哥!對不起哥!”寸頭用以與身形不符的敏捷迅速回過身和李珉勛鞠躬道歉,“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是誰干的!” “那它是自己長出來的?” 李珉勛走前幾步,居高臨下地盯著寸頭那太陽的照射下反光的腦袋;寸頭沒敢抬頭,卻也感覺頭頂似乎有凌厲的刀片正在拋光,準備一片一片刮下他引以為傲的圓溜后腦勺。 李珉勛擒住他的脖子讓他直視自己:“還不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啊哥!我真的不知道!”寸頭看著他青筋暴起的額頭,覺得自己的脖子面臨著被擰斷的威脅,嚇得肩膀發軟,整個都聳了起來。 “哈,不知道,”他看著李珉勛冷笑了一聲,“那就是你。就當是你吧。你是想被指控校園暴力,被我送進警察局,還是要私底下解決,把頭留在那里?” 李珉勛指著“多人運動愛好者坐騎”。 寸頭頓時無語。 他只是在過著無比平常的一天,平常地逃著課,平常地在走廊溜達,不平常地遇見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哥,眉目俊秀,衣著得體,秉著多認識一個人就多一條門路的平常想法,他不平常地向這位哥搭了話。 結果自己現在得面對一個這樣不平常的選擇,無論選哪一個都能讓他原本只是不求上進的人生徹底完蛋;好在人的潛能為了迎接危機總會被自主地開發到極致,他慌亂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卻像掏出一塊燙手山芋,手機在他打滑的手心滑冰。寸頭使盡力氣用被汗濕的手打開了什么網站,獻寶似的把它呈到李珉勛面前。 首頁公共彈出一則置頂: 校園學生論壇歡迎你。 請在這里暢所欲言——請把你最隱私的秘密,最惡劣的心機,最見不得人的話語,都放心吐露在這里。 我們是匿名管理。 30分鐘前,李珉勛覺得這個學校小得可憐。 而現在他奔走在兩棟教學樓的過道間,覺得這距離長得可惡,這長廊又窄得可怕,讓他跑得肺都要被擠壓爆炸。 他的玉珠,他的小不點,有一點委屈都要鉆進他懷里的小meimei,竟然忍耐著連他看一眼都難以忍受的苦痛。被欺凌,被流言中傷,被掛在匿名的校園網上,他的玉珠,他的小天使,竟然被這群險惡的老鼠算計,要把他單純動人的小女孩拖進陰溝里,要把她美麗的軀體凌遲分解,再分食了去。 他們組織著,要畫花李玉珠的桌椅,要寫下那些下流的犯賤話,要李玉珠為做一個蕩婦付出代價。可玉珠怎么會是蕩婦?她愛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那是她的自由,那是作為人的自由——衣服是她的,身體也是她的,難得露出一點肌膚就要被叫做蕩婦?那李珉勛要把籃球場上光著膀子的男人都扣上手銬——他們裸露的手臂就是yin蕩的證明。 他們說,李玉珠濫交。她上學的時候對門衛大爺笑,幫男教師搬書,跟男同學打招呼,所以她濫交,她是蕩婦。那李珉勛也濫交,李珉勛也是蕩夫;他坐公交來的路上給孕婦讓座,幫女同學搬行李,跟女性朋友碰面時微笑,可這又怎么樣?難道開朗是刻意的誘惑,難道善良也要被冠上勾引的罪名? 想見到玉珠,想快點見到玉珠。 想抱抱她,想抱著她,想告訴她做得很好,告訴她在哥哥心里她最珍貴,可他又怕自己說不出話。 李珉勛知道,哪怕他再為玉珠不甘,也自知這苦果源于他的失職;和他不一樣,獨立是他一直以來的追求,玉珠在他獨立以后被迫變得獨立;原本相須為命的兄妹倆,突然只剩下她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不易,卻也只能把所有委屈都獨自吞咽下去,再沒有與人傾訴的勇氣。 李珉勛覺得對不起玉珠。 對不起,如果哥哥在身邊,也許玉珠不會這么辛苦。 如果不是就發生在眼前,李珉勛怎么也沒想過會見到李玉珠被幾個躲避球砸到還勉強笑著的臉。 汗津津的李玉珠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同樣汗津津的李珉勛抱了個滿懷;他抱著她,也不說話,只能聽見兩顆流著相同的血的心臟,正咚咚躍響。 越跳越響,比雷聲還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