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聲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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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晴朗,教學樓下的花壇姹紫嫣紅,團簇的郁金香、風信子、美人蕉,映著月白的明凈天空,如同大地上一匹盛開的錦緞。 在十一中高一高二全體學生的殷切盼望之中,這兩天時間,難熬的四十八小時,幾乎是眨眼之間,就變為了兩頁被迫不及待撕下的陳歷。 一場各懷鬼胎的晨間自習之后,校廣播電臺清脆的播報聲,借助無處不在的小型擴音器械,回徹在校園之內,與高空中泠泠的澄澈空氣,碰撞出琮琮琤琤的玉石之音。 早晨八點過一刻,學雷鋒日正式開始了。 這些年來,課外活動的質量、創新、發展、理念,已經愈發受到教育廳的重視。十一中的校長緊跟潮流,決定與市里多家中學合作,把自家這些不成器的孩子,投入到廣大的義務勞動天地中去,所開展的項目,從慰問孤寡老人、社區掃除、疏通交通,到劇院義演、公益微電影、植樹綠化,可謂百花齊放、無所不包。 當然,這也是“差生文具多”的另一種體現罷了。 跟隨慰問老人的大部隊,穿過兩架天橋、五個紅綠燈,步行四十分鐘,就到達了此番行程的最終目的地。 與領隊老師作別之后,她們打開導航,依照先前的資料地址,踏入一條生滿玉蘭草和牽牛花的幽靜小徑,去尋找這位名叫黃雅莉的獨居老人。 郁燕和譚月所分配的一戶人家,位于圣慈天主教堂附近的一座老小區里。 上午九點,這座占地七百平方米的哥特式建筑里,仍低聲吟誦著例行的圣禱,大片大片粉白的櫻花樹,綻開了嬌嫩的花苞,金燦燦的花蕊,仿佛一縷縷纖巧的金線,碧綠的紫藤的枝葉,纏繞在生著黯淡鐵銹的尖頭柵欄之上,一片鋪展開的茵茵的綠草,在陽光的照耀之下,落著紛飛的花瓣,隨著微風徐徐地搖晃著。 “感覺這里的環境,比起市中心要好多了……” 譚月睜著一雙滴溜溜的眼,東跑跑、西瞧瞧,遇見路過的一只野貓,也要蹲下來摸兩把。 “我還從來沒來過市立的教堂呢,倒是有親戚做過彌撒,沒想到這么漂亮。” 郁燕雖然也覺得好看,但只不過是單純地欣賞外表,對諸如此類的宗教活動,卻是一竅不通。 她分出余光,一邊看路,一邊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倒計時,無奈地笑了笑,像揪一只好奇心過旺的小動物那樣,玩笑般地捏著對方的衣領,輕輕往上一提,將無辜的橘色肥貓,從女高中生的魔爪中解救出來: “好啦,咱們要在九點半前趕到老奶奶家里,再磨蹭下去,我們可要遲到了。” 譚月哀嘆一聲,拍拍手上粘黏的幾根金色貓毛,站起身,湊到好友的身邊,嘀嘀咕咕地表露著真實想法: “總感覺,住在這種小區里的老奶奶,根本就不會寂寞嘛——有貓,有花,有樹,還沒人打擾,多么夢幻的生活啊!” “反正,要是我老了,肯定不樂意被咋咋呼呼的小年輕上門聒噪……” 郁燕心里覺得有理,嘴上仍然敷衍兩聲: “你說得沒錯,不過,要是真遲到了,也太不禮貌了。” 她擰著眉頭,睫毛撲閃,與佇在原地的譚月大眼瞪小眼,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兒,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 ——好像,從一開始,就忘記了什么。 “……月月,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少了一樣東西?” “什么?” “我們兩個……好像忘拿上門禮物了。” 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所謂的禮物,其實也就只是一小袋水果,雖然不值什么錢,但多少能夠聊表一番心意,根據中國人的習俗禮儀,小輩上門,兩手空空,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然而,方圓百米,也沒見到別的水果店。 兩人面面相覷,只好紛紛調整表情,擺出一張最為誠懇甜美的笑臉,在郁郁蔥蔥喬木的遮掩下,硬著頭皮,敲響了花菀小區一單元一零一室的大門。 剛剛按下門鈴,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仿佛其間的主人,早已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翹首以盼,等待多時。 黃銅把手往下猛然一壓,漆得潔白的樓道墻體,與嶄新光潔的防護門的相接之處,隨即裂開一道縫隙,透出幾絲明亮的燈光,以及一只探出門來的、滿面驚喜的花白腦袋。 “——哎呀,是不是十一中的小同學來了?” “快進來快進來,來奶奶家坐坐!” 這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客廳坐南朝北,方正寬闊,潔凈的玻璃窗戶,被全部打開通風,紅木鋪就的地板上,跳躍著著溫暖的金色微光。地處一樓,天然比高樓層多上一分便利,右手旁一眼可望見的陽臺,緊鄰著一間附帶的私人小院,被主人精心地改造成了花圃,春暖花開之際,花朵搖曳多姿,鶯飛蝶舞,引來幾只憩息的鳥雀,一陣陣沁人心脾的幽幽花香,透過半開的木門,浸透了每一件家具,浮動在每個人的鼻端。 兩個為了今天的活動,特意換掉了平日花里胡哨的衣服,穿戴打扮得素凈整潔的小姐妹,拘謹地坐在黃奶奶散發著淡淡馨香的布藝沙發上,緊緊挨在一起,仿佛兩只初來乍到的小企鵝。 資料上顯示,再過五個生日,就要步入古稀行列的黃雅莉奶奶,實際擁有著在同齡人中十分罕見的高大身材,仿佛真實年齡只有五十多歲,脊背挺得筆直,既不佝僂,也沒有羅鍋之類的常見毛病,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有神,比當今許多慣于熬夜的年輕人,還要富有光彩,一張自然地顯露出歲月織就的皺紋的臉上,一直掛著無憂無慮的舒心笑意。 那頭花白的頭發,并沒有像一叢亂糟糟的枯草一樣邋遢地蓬亂著,而是被燙出了時髦的卷形,蜷曲的劉海處,還有一縷藍色的挑染,搭配一身休閑的連體牛仔裝,仿佛走秀的模特,簡直比郁燕二人還要潮流。 她看起來,可謂又強壯,又健康,還很有生活情調,既不孤單寂寞,也不郁郁寡歡,甚至,與這種負面的詞語,根本沾不上邊,無論如何,都難以歸類進“孤寡老人”的群體。 漸漸地,在散發著裊裊白霧的玫瑰花茶,所氤氳擴散的芬芳因子熏陶下,兩位空手上門、懷揣著難以言喻的、不安與羞澀的女高中生,也像那幾顆含苞待放的,在滾熱茶水中緩緩盛開的、鮮艷花骨朵一樣,打開了自己的心防,試探性地拋出話茬,與這位友善而風趣的慈祥長輩主動交談了。 “……沒想到奶奶您也會看秀啊,我聽說去年秀場的票特別難搶,您可別被黃牛給訛了!” 譚月已經完全放松了下來,仿佛回到了姐妹茶話會現場,嘎嘎地樂,手上拈著一只紅潤欲滴的草莓,因著方才激情討論的明星八卦,都忘了把水果往嘴里送。 “我人老了,但還沒糊涂呢,那些倒買倒賣的黃牛,可別想從我這里賺到一個子!” 黃雅莉笑了笑,眼神懷念地往旁微微一移,頃刻變得柔軟起來。 “是我的女兒和孫女,我一個人搶不到,這種票,都是她們幫我買的。” 從進門的時候,郁燕就注意到了,對方的視線,所時不時掠過的,那一面不同尋常的家庭內飾。 整整一面墻壁,沒有其他任何裝飾,單單地掛滿了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照片,如同專門開辟出來的一個展示柜。 在整間房屋都被打掃十分干凈整潔的前提下,那面潔白得仿佛天使羽翼的相片之家,則因為幾乎滿溢出來的、具象化的呵護與愛意,而增添了一分神圣的微光。 有的照片,被裝裱上了精美的相框,另外一些,則僅僅用無痕膠帶簡單地固定,其中所攝的對象,卻無一例外地,是叁個相同的女人。 單人照、雙人照,以及叁人的共同出鏡。 不同地點,不同時間,那叁張五官相似的臉上,依次記錄著歲月的流逝的,或是年輕靚麗、或是韶華不再的不同面容,一直洋溢著同樣的純粹的快樂。 “那兩位……是您的女兒和孫女嗎?” 郁燕看著那些照片,不知為何,心里突然一動。 ——仿佛,那根屬于她的、命運的琴弦,在一場萬物復蘇的解凍之后,于此時此刻,忽地被眼前的所有景象,一個由金色的陽光、馨香的花圃、女人的笑容,所共同組成的、春日的聚合體,微微地撥拂了一下,發出一聲錚然的輕響。 “是的,她們兩個如今在首都工作,開一家模特工作室,忙得很,逢年過節才會回來。” 黃雅莉輕輕點了點頭,慈愛地看著眼前兩個渾身煥發出青春光澤的小女孩子,如同透過她們,注視著世上最為親愛的、兩個血脈相連的人。 “說起來,你們兩個小同學,和我的孫女可真像呢,跟她讀高中的時候一樣可愛……” “她們不在的時候,能跟你們說上一會兒話,奶奶的心里呀,也就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