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聲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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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所居住的佳宛小區(qū),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典型的老式建筑中的一員。 這些選址在市中心的密集的居民樓,擠擠挨挨地杵立在一起,采光很差,從外表上看,毫無美觀可言。在經(jīng)年累月的風(fēng)吹日曬后,外層的石灰樓體,都斑駁成了丑陋的灰黃色;而陰涼的背面,則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幾代枯黃的地錦。 在周圍新興建筑的對比下,它仿佛一塊生在城市光潔面容上的癩瘡。 就像所有夢想著通過拆遷而一夜暴富的土著那樣,郁昌也短暫地做過這樣的美夢。只是很快,他就悻悻地放棄了這個想法——周圍的人口太過密集,如果想要說動所有戶主搬離此地,政府即將付出的成本無疑是巨大的。 為此,佳宛小區(qū)和附近一大片的原住民,從市容政策中得到的唯一好處,是附近雜亂無章的堵塞的羊腸小道,被改造成了寬闊的柏油路,出行不再那么慘不忍睹……當然,這還是很有利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他們轉(zhuǎn)讓二手房時的心理售價。 不過,便捷的交通所帶來的不僅是利益,還有著不可忽視的缺陷。如果說市中心那些真正高檔,一平方房價動輒幾萬的小區(qū)昂貴在“鬧中取靜”,仿佛在喧囂中用金錢開辟出的一塊專供富人憩息的世外桃源,那么這種牛皮蘚般的老小區(qū),則因“鬧中取鬧”而更顯廉價。 畢竟,原來道路狀況不佳時,除了本地居民,幾乎很少有車會專門繞過來,在長時間的堵塞中找不痛快; 而現(xiàn)在,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川流不息的車輛所發(fā)出的巨大噪音,都會吵得附近所有長了耳朵的生物不得安生。他們仿佛看不見懸掛在高處的“居民區(qū)禁止鳴笛”標志,旁若無人地呼嘯而過,揚起干燥或泥濘的塵埃。 幾年前,還和meimei同床共枕的郁昌,對這點雖然頗有微詞,但感觸并不算特別深刻。那時的他,方才脫離校園,進入正式的職場,進行一些全天候的艱辛的體力勞動,等到晚上疲憊地抱著郁燕入睡時,就像在懷里揣了一劑外敷安眠藥,能夠迅速而熨帖地睡死過去:他的小meimei睡相十分乖巧,摟著自己的玩具熊,也愿意讓哥哥把自己當玩偶抱著。 不大的舊床上,從內(nèi)而外地躺著毛茸茸的小熊和兩個人類,就像一排依照體型差距而排列的等差數(shù)列,臥成三個內(nèi)扣的彎勺。 然而,等到郁燕要求分床睡后,他的噩夢就開始了——物理意義上的噩夢。 窗外的鳴笛、汽車行駛的嗡鳴,突然之間,變得奇大無比,好像與樓上樓下鄰居裝修時的電鉆,擁有了同樣能夠穿透耳膜的聲音特性,無視市面上所有的防噪耳塞,邪惡地攪動著郁昌腦內(nèi)那根對分貝尤為敏感的神經(jīng)。 他的睡眠質(zhì)量顯著地下降了,經(jīng)常在混混沌沌地睡去又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胸口窒悶,泛著微微的疼痛,仿佛在夜晚經(jīng)受了一次重擊。睡眠不再是洗去白晝疲倦的甜美的恩賜,而是搖身一變,成了一劑令他恐懼、厭倦,又無法真正離開的成癮性藥物。 如果郁昌能夠正視這些癥狀,在每一次后腦勺隱隱抽痛的跳動后,不再那么敷衍地對待公司提供的定時體檢的員工福利,或者適當?shù)乩靡幌拢约汉蛶讉€熟悉醫(yī)師“混了個臉熟”程度的交情,要求一次全身檢查,他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在二十二歲的青年期,就出現(xiàn)了精神衰弱的前兆,以及一些更為嚴重的問題。 這可能會在某些方面改變他的人生態(tài)度:比如,最起碼的,適當?shù)胤艑捫男兀蛔尲岛拗惖呢撁媲榫w頻繁地侵蝕內(nèi)分泌的健康。 但是,也正因為他工作的性質(zhì),在見識過太多各式各樣被病痛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要花費巨額醫(yī)藥費來維持最基本的生活質(zhì)量的病人后,郁昌的心理,就往諱疾忌醫(yī)的方向,微妙地偏斜了一點—— 他和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對于自己的身體狀況,有一種浮于表面的自信,仿佛自身的健康,是一座隨著年齡增長才會逐漸枯萎的礦藏,只要沒到“該生病的年紀”,無論怎樣過分地開采,也不會導(dǎo)致它提前枯竭。 當然,現(xiàn)在的情況,似乎離那些最壞的結(jié)果,都太過遙遠,以至于讓人無暇顧及。 ——如今,最讓郁昌關(guān)心的,自然是牽著meimei的手,在亮著盞盞橘黃色燈火的夜幕中,親親熱熱地把對方邀回家的快樂時光。 在一時忘形下,他被急速分泌的多巴胺所影響,甚至主動地彎下腰,荒唐地想要讓已滿十七歲的、肢體健全的meimei,像小孩一樣“騎大馬”,把她背上去。 “哥,別這樣……” 郁燕并沒有像以前一樣,厭惡地甩開他的手,但臉上還是浮現(xiàn)出了顯而易見的尷尬。即使迅速地環(huán)顧一圈、確認周圍并沒有人后,她的羞赧似乎也沒能減輕:“你也累了,咱們就別鬧出那么大動靜了,好不好?” “今天哥哥都沒怎么到處跑,哪里累了?別小看哥哥,我能把你一口氣抱上四樓。” 郁昌快樂地笑著,一雙眼在黑夜里閃閃發(fā)光,像一對剔透而美麗的煙水晶。 他忽然間玩心大起,使壞似地環(huán)住meimei的腰,作勢真要把她抱起來——果然驚得對方“哎”了一聲,慌忙握緊那只和他相扣的手,哀求似地搖晃幾下。 “哥……!” 等到meimei的聲音里,顯而易見地增添了些許慌亂和不滿,他才遺憾地收勢,又覺得眼下四際靜謐無人的夜色實在難得,忍不住俯下身去,愛惜地在那頭氳著淺淡香氣的黛發(fā)上親了一下。 “行,不鬧你了,回家吧。” 他牢牢地掌控著自己的meimei,往家的方向走去。 漆黑的樓道里,聲控?zé)綦S著來者的腳步聲一盞盞打開,驅(qū)散著濃稠的迷霧。 在這一刻,郁昌仿佛能聽到,如潮汐起落的涌動的血液,奔騰撞擊在血管壁上時,那股節(jié)律的拍涯聲。 全身經(jīng)脈隨之共振的美妙感觸,讓他邁出的每一步,都變得遲緩而迷醉,仿佛周圍的一切,都隨著自己心跳的鼓動,而逐漸褪色、泛黃,在鼓噪的靜謐中,顯現(xiàn)出膠質(zhì)的噪點,變得扁平而失真; 而裹挾著周身的空氣,也因著他的幻覺,變得又重、又沉,濕冷地沉降下來,在地面蜿蜒地流動著,形成一片粘稠的沼澤。 眼前昏黃的光線,在傳達到視網(wǎng)膜上后,演變成一片斑斕的視覺信號,奇異地變幻著,或方或圓,激起一陣陣令人暈眩的光斑。 他緊緊地握著郁燕的手,在微微潮潤的汗意中,生出點怪異的幻觸,仿佛自己的肢體,正在拉長、延展,變得又柔又韌,正親密地絞纏在meimei身上,黏膩而溫存,緩慢地梭巡著,發(fā)出簌簌的摩擦聲。 這股突如其來的、極其快慰的愜意感,仿佛竄上脊椎的一股微小的電流,令郁昌難以自抑地笑了起來。 他咧出兩顆又白、又尖的虎牙,幾乎給面孔增添了幾分森然的稚氣。 ……如果,她能一直這么乖就好了。 那樣的話,讓他稍稍、稍稍放松一點,也不是不可以。 經(jīng)過三樓時,郁燕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著痕跡地掙動了一下,從哥哥潮熱的手心中解放出來。 然后,迎著對方投來的目光,又很快地補上了一句話,轉(zhuǎn)移了他的注意力。 “說起來……李爺爺?shù)倪@間房子,自從他去世后,就轉(zhuǎn)手了好多次呢,現(xiàn)在都沒人住了。” 果不其然地,郁昌的心神,被這番話所談?wù)摰膶ο髸簳r牽引走了,原本牽著她的右手空虛下來,無意識地做了個張合的動作。 他輕輕“唔”了一聲,發(fā)出冷漠的鼻音: “他那房子,能轉(zhuǎn)出去就已經(jīng)燒高香了,換我是買家,倒貼都不要。” 郁燕側(cè)過臉,看著郁昌罕見地被她的話勾起一點煩躁的心緒,皺著眉頭,也沒惦記著再來捉meimei的手的樣子,不著痕跡地甩了甩左手。 悶出了一掌心的汗,真虧他牽得下去。 不過,這個小小的插曲,也確確實實地,帶偏了她的思維,回到了比郁昌的少年時期,還要更早,更早的童年期。 那時的郁燕,甚至才幾歲,是個實打?qū)嵉挠變骸?/br> 每次和哥哥提到李爺爺?shù)氖拢膽B(tài)度都會變得好奇怪,明明在那件事之后,他們多多少少是靠著樓下的接濟,才撐過來的……吧? 十幾年前的事了,連郁昌也還是孩子,郁燕自然不可能記得多么清楚。 在她模糊的記憶里,只有自己曾經(jīng)會偶爾被哥哥帶著,去樓下那個灰白頭發(fā)的老人家里蹭上一頓飯的場景。有時候,她還會從哥哥黏糊糊的手心里,偷偷摸摸地接過一顆被捂得變形的珍貴的糖果,被悄悄地叮囑快點吃掉。 現(xiàn)在想起來,可能那些糖,都是李爺爺給哥哥的,并沒有她的份,所以小小的郁昌才會做賊一樣緊張地塞給自己。 那個時候的哥哥,是怎么樣的? 尚且沒有能力,獨立照顧自己和meimei的孩子,沉浸在巨大的變故中,就這樣蜷縮著,度過了性格塑成的至關(guān)重要時期…… 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閃片,從郁燕的腦海中飛快地一略而過。 她情不自禁地,像郁昌一樣,也皺起了眉頭,想要捕捉這群流竄到記憶以外的荒蠻之地的小鼠。 ——「蜷縮」 對,蜷縮。 男孩蜷起自己的身體,像一只警惕的卷甲蟲,只有躲在狹窄又陰濕的角落里,才能獲得些許安心。 他把meimei抱在懷里,安慰地笑著,伸出手,執(zhí)著地、神經(jīng)質(zhì)地不停用力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燕燕,你別怕……無論誰想扔掉你,哥哥都不會同意的。” “要是他敢……” 最后一句輕聲的呢喃,尾音染著一絲尚且稚氣的狠毒,像一滴水匯入大海般,很快地消弭在空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