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氣晴和清涼，村里幾位婦女上門向原婉然討教針線，事完了，時辰尚早，大伙兒不急著趕回家作午飯，便搬了椅凳到屋外吃茶閑話曬太陽。

    正值棗熟時節(jié)，沿著韓家院子對過到曲尺小徑，成排棗樹伸展繁葉密枝，像一片濃綠的屏風(fēng)，點(diǎn)點(diǎn)綠意底下探出飽滿的紅果。原婉然讓鄰家丫頭引弟拿竹竿打棗，給大家分嘗并且?guī)┗厝ァ?/br>
    淡褐的竹竿伸進(jìn)樹里探打，枝葉沙沙作響，紅了的棗子像粗大的雨點(diǎn)，噗噗落地。眾人顧看著打棗，有一搭沒一搭閑聊，直到鄭大娘道：“京城出了件大事，你們曉得嗎？”

    婦人們長居鄉(xiāng)間，生活平淡，都愿意聽些外間事，何況鄭大娘由在京城謀生的丈夫那兒，聽過許多奇聞軼事，此番有事叫她說得重大，那便必然非同小可，當(dāng)下眾人都請她說。

    鄭大娘張口欲言，突然瞟向在座的紅姑和其他兩個大姑娘，道：“你們看著引弟打棗子，她人小玩心重，萬一下手沒分寸，打傷棗樹就不好了。”

    其實(shí)鄉(xiāng)人對打棗這等農(nóng)事從小便拿手，鄭大娘這話不過婉轉(zhuǎn)示意她將提的事不方便大姑娘們聽，姑娘們便離座找招弟。

    鄭大娘方才同其他婦人說：“京城有座十法寺，你們聽過不？”

    眾人思索著，其中一位拍大腿道：“求子很靈驗(yàn)的那座是不？據(jù)說婦人生不出孩子，上那里沐浴齋戒，獨(dú)個兒住進(jìn)靜室?guī)兹眨哌\(yùn)的遇上神仙下降，便能懷上。”

    另一個婦人聽說，道:“對了，村頭的王二就帶媳婦求過，寺里看不上王二給的那點(diǎn)香火錢，齋飯沒奉上，閉門羹倒是給了夫婦倆一人一海碗。小兩口回來唉聲嘆氣好些天，說人窮，連神佛都不佑。”

    鄭大娘道：“虧得他窮，才沒吃大虧。”

    眾人忙問其緣故，鄭大娘啜口茶，又說：“前陣子，有戶宦家媳婦，過門幾年都不生養(yǎng)，便進(jìn)十法寺求子。頭一天她在靜室睡到半夜，黑漆漆的屋里冒出一個男人，說自己是禿頭羅漢，受那媳婦求子之心誠摯，十分感動，由天界下凡，賜她子嗣。’”

    眾人你問我，我問你：“‘羅漢’我們聽過，可里頭有禿頭羅漢這一位嗎？”，個個搖頭聳肩，說不知道。

    鄭大娘等眾人議論稍停，續(xù)道：“禿頭羅漢又說，必須祂們一神一人陰陽交合才能把子嗣度到婦人肚里，那媳婦信以為真，從了那羅漢。如此住上幾日，那媳婦接過幾次神仙下降，漸漸品出怪異：每回禿頭仙與她交合，似乎都有些不一樣。比方說，昨晚禿頭仙身量瘦些，今晚卻胖些；剛剛那回金槍不倒，這回才進(jìn)洞便軟了。”

    婦人們吃吃羞笑，其中鄧大娘脫口道：“喲，禿頭、那話兒還不行，跟我家死鬼差不離。”

    婦人們哄然大笑。

    鄭大娘笑道：“小心你當(dāng)家的晚上找你算賬。”

    鄧大娘嘿嘿道：“我倒盼著死鬼從地底爬出來，當(dāng)年他揍人，老娘還剩幾拳沒還回去。”見原婉然靜靜倒茶水，鄧大娘突然好奇這小媳婦腦袋里想什么，便問：“小韓嫂子，這事你怎么看？”

    原婉然沒料到話鋒轉(zhuǎn)到自己身上，愣了愣，因事涉神明，她斟酌半晌，方道：“這禿頭羅漢，跟別的神仙不大一樣。故事、戲曲都說，我們凡人想脫離rou身得道，須得清心寡欲，那禿頭羅漢既然成仙，怎地還……還沾惹女人身子？古往今來，好多大人物受胎，都傳說有神仙現(xiàn)身，可那多是托夢給大人物的父母，說天將賜他們貴子，這樣而已。非得天神親身下降，同女子做那等事才能賜給子嗣……我見識少，沒聽過。”

    婦人們點(diǎn)頭，“不光是你，我也沒聽過。”

    “是啊，是沒聽過。”

    鄧大娘想什么便說什么：“說不定那禿頭羅漢根本不是神仙？”

    旁人遲疑問道：“大娘，你這是疑心，外頭禿頭男人冒充神明，夜里撬門開窗闖進(jìn)屋？”

    “絕不是從外頭開門窗進(jìn)來，”鄭大娘肯定道：“每個婦女進(jìn)靜室，都由丈夫親自送進(jìn)屋里，用家里帶來的門鎖鎖上，貼牢封條。我說的這個媳婦，隔日起來，她的丈夫來送飯，門鎖和封條全好好的。”

    鄧大娘不服氣，辯道：“或許那男人本來就藏在屋里旮旯兒角落，等夜了出來？”

    鄭大娘搖頭，“丈夫鎖門離開前，慣例持香進(jìn)屋繞一周，看得真真兒的，那靜室就床椅桌幾，北面墻壁安了神龕，里頭放著真人大小的羅漢塑像。這就是說，靜室除了他夫婦二人，并無第三人。還有，這一個丈夫分外精細(xì)，敲過床板、地板探過有無暗道。”

    鄧大娘沒話可說，眾人問：“豈難道真遇仙了？”

    “遇劫了，”鄭大娘道：“那媳婦家去，同丈夫講起蹊蹺處，她丈夫讓官府暗中派人調(diào)查，一查之下不好了，夜里那男人壓根兒不是禿頭羅漢，是一群禿驢。”

    婦人面面相覷，為鄭大娘吐露的真相嚇住舌頭。素來心大的鄧大娘好半天吶吶道：

    “鄭嫂子，你的意思是，十法寺和尚——一群出家人——打著禿頭羅漢的名號，jian污了上香的婦女？”

    鄭大娘沉重點(diǎn)頭，“就是這話。”

    有人奇道：“不能吧，明明屋里沒人，床板地板沒問題，門窗封鎖得好好的？”

    “門窗、床板、地板確實(shí)沒問題，”鄭大娘答道：“可神龕出了問題。那神龕設(shè)下機(jī)關(guān)，能前后推動，夜里那些殺千刀的賊禿就推開神龕從屋外進(jìn)來，輪流干壞事。”

    鄧大娘吐舌：“乖乖，好深的心計(jì)。一般人防屋里躲人，全留心床底暗處，誰會懷疑神龕？香客見佛像神龕，只懂拜，哪敢摸它動它，這便更加戡不破機(jī)關(guān)了。”

    另一人道：“毀人家好女子的清白，撒下孽種，還當(dāng)成神跡宣揚(yáng)，唉，人心怎能這樣壞？”

    眾人有的靜默，有的嘆息，有的念佛，說冒用神仙名義作惡，定要下阿鼻地獄。

    “鄭大娘，”原婉然輕聲問：“去過寺里求子的婦人，還有她們的孩子，后來都怎么了？”

    “小韓嫂子果然年紀(jì)輕，”鄧大娘嗐聲，搶在前頭說：“這還用問嗎？污了身子的女人、來路不明的孩子，往后日子難過了。”

    原婉然默默點(diǎn)頭表示受教，卻不能死心，又看向鄭大娘。

    鄭大娘的目光憐惜撫過她，“你鄧大娘說得輕了，事情鬧開，那些進(jìn)過寺求子的大戶人家，面子等于掉進(jìn)糞坑。求子?jì)D人自盡的、發(fā)瘋的，都有。有的人家好面子，報(bào)官說媳婦‘暴病身亡’，其實(shí)大家心知肚明里頭貓膩，只是不捅破。——唉，也不知道那些自盡的，究竟是自愿呢，被逼呢？孩子更甭提了，家里不認(rèn)，親娘又死了，能好嗎？”

    又道：“莫說那些求子?jì)D人，京里各式傳言滿天飛，連去過十法寺上香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有人懷疑不干凈。大姑娘還能驗(yàn)身證明清白，小媳婦？遇上多疑的公婆丈夫，渾身長嘴都說不清。我當(dāng)家一朋友，因?yàn)閮合边^往常上十法寺拜神，家里鬧得天翻地覆。”

    鄧大娘憤憤問：“那些賊禿呢？”

    “斬立決，”鄭大娘道：“劊子手一天斬百來人，刀子換了幾把。”

    “嘖，怎么不判凌遲呢？”鄧大娘埋怨。

    眾人聊了一陣，有人道：“還是我們武神廟可靠，廟雖然小，可保庇村里這些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

    “廟不在大，有神則靈。”鄭大娘頜首贊同：“廟祝也正派，官大爺幾十年來埋頭干活，從不作妖。”

    鄧大娘接口：“可不是，老爺子為人本份，又是啞巴不會說話，大家對他可放心了，向武神爺講什么求什么都不避忌他。”

    “不對，官大爺不是啞巴。”鄭大娘反駁：“他會說話，只是絕少開口。”

    鄧大娘皺眉，“嫂子，你記錯了，官大爺從來沒說過話。”

    “你才記錯了……”

    武神廟廟祝官大爺究竟啞巴與否，這問題先在兩位大娘之間掀起爭辯，稍后其他婦人也加入戰(zhàn)局。

    原婉然在旁怔怔想著十法寺案子里，被污婦人和受到波及的女子，忽然一把嬌膩聲線，蛇一樣冰冷黏膩鉆進(jìn)耳里。

    “婉meimei。”

    原婉然還沒反應(yīng)過來，僅僅聞聲，背脊便泛起一陣惡寒。

    循聲望去，嫂子蔡氏和原智勇笑嘻嘻立在不遠(yuǎn)處，身旁跟著幾位村里要人。

    3vv_p01 8_D e′`′`′`作者留言分隔線′`′`′`

    1這一章跟主要劇情無關(guān)，跟下一章有關(guān)，所以得寫。

    2文中僧人jian騙婦女的案子，原型故事出自公案小說，不只一本提過，彼此概梗相仿，但某些情節(jié)有出入。我參考的那篇，原文大意是：寺廟號稱有禿頭仙能賜婦女子嗣，婦女住進(jìn)寺廟求子，由丈夫鎖住外門，夜間和尚就利用挖空的柱子潛進(jìn)屋內(nèi)跟求子?jì)D人同床。婦人不知道受騙上當(dāng)，跟其他無子?jì)D人說，一傳十，十傳百，許多人跑寺里求子。

    新上任的地方官以為這事無稽，派妓女假冒良家婦女求子探究竟。妓女當(dāng)晚遇上yin僧采花，她趁云雨時在yin僧身上做記號，回去稟報(bào)地方官。地方官實(shí)時率人圍寺，審出真相，一把火燒了那間寺廟，沒死的和尚斬首示眾。

    文中以這故事為底編造案例。

    其中一本公案小說提到受到j(luò)ian騙的婦人們，有些上吊自盡，孩子則不被家里承認(rèn)。

    3文里的寺廟我取名時google、百度、yahoo過，確定沒寺廟同名才使用，避免現(xiàn)實(shí)里有寺廟重名可能發(fā)生任何不好的聯(lián)想。因?yàn)槭字乇荛_重名，就不管寺廟取名有些什么講究、十法寺這個名稱到底能不能用做寺廟名了。

    4請勿作任何形式的剪貼、復(fù)制、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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