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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透冰冷的空氣,落下一地暖意。 巴塞隆納的冬天,陽光依舊,高掛湛藍天際。 圣家堂外,游客如織。在離教堂一些距離的地方,有一對正在拍婚紗照的新人。 新娘一襲純白拖地的婚紗,新郎一身純黑筆挺的燕尾服;新娘環住新郎的肩膀,新郎攬著新娘的腰際。教堂外,兩人深情對望。陽光兜頭灑落,將此刻的一吻,定格永恆。 新人是心靜在臺灣的朋友。 兩人原本就打算在歐洲拍攝婚紗照,正好心靜人在巴塞隆納,便決定來此拍攝,順便度蜜月。 過去一週,心靜為了這對新人找了不少在地朋友幫忙,包括本身有這類婚紗照經驗的艾登。語娟就純粹只是工作人員,幫忙提婚紗下襬,或是跑腿。 在心靜的指揮下,第一天的拍攝過程很順利。雖然一整天下來歷經了八小時拍攝,但每個人都盡自己最大的力,只為了讓這對新人留下最美、最幸福一刻。光看著新人臉上洋溢的幸福表情,就不會覺得累了。 第二天快要收工,心靜忽然神秘兮兮地拉語娟到角落,從車里拿出一套婚紗,要她換上。語娟百般不解,而且這里也沒有地方可以更衣的地方,是要叫她在車里換嗎? 「艾登想拍你。」心靜說得簡潔明瞭,但還是換來語娟一臉「你在說笑嗎」的表情。 「這是我們大攝影師的要求,別想那么多快換上吧,以后你拍婚紗照搞不好還穿不到這么昂貴的婚紗呢!茱莉的家正好在附近,可以去她家換,順便也可以幫你化妝。」心靜使力推搡著她到化妝師茱莉的旁邊,「再不快點太陽都下山了。」 語娟根本來不及叫住她,她已經快步跑回拍攝現場指揮了。旁邊的茱莉似乎早就知情,笑說了幾句,便請與語娟跟她走。 離開前,她看了一眼那位專注于工作的大攝影師。她看不出了所以然,只是默默跟在茱莉身邊。 事實上,心靜說得沒錯,茱莉家真的就在附近,步行三分鐘就到了。好似刻意選那一條小巷拍攝,就是因為離茱莉家很近。 茱莉本來就是從事化妝行業,比她大了幾歲,天生擁有一頭引人注目的紅頭發。然而,茱莉雖然是位專業化妝師,本人卻很少化妝,穿搭風格也很隨興,從外表完全看不出來會畫化妝。 茱莉幫她更衣和化妝,前前后后約半小時的時間,當再度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是她緩緩走到全身鏡前,檢視自己全身上下的時候。 茱莉并沒有在她頭上做新娘子的造型,僅僅只有把她的長發梳直梳順,好讓她的黑發看起來更長,更柔順。甚至連她穿在身上的那件婚紗,都不會讓人覺得是婚紗,而是一件精緻典雅的禮服,純白的禮服。抹胸的設計讓她白皙的鎖骨和手臂展露無遺,裙襬輕盈的宛如精靈在跳舞,僅露出雪白的腳踝,以及一雙雪亮的高跟鞋。 她臉上的濃妝,畫出意外深邃的五官,襯著烏黑的眼珠明亮清靈。 隨后,艾走到她的身后。她輕摟住她的肩,向鏡子里發愣的女孩,微笑說了一句「youaremorebeautifulthanyouthink」。 ──你比你想像的要美麗。 再度回到那條巷子時,新娘新郎都不在了,負責側錄和幫忙的人也都一起搭車回去了,只剩心靜和艾登。 心靜一看到她出現便立刻尖叫起來,隨后她朝到艾登走去,等待著他的評語:「你真美。」 語娟滿意地笑了,似乎等待的,就是這一句話。 當下她并沒有問艾登為甚么想拍她,只是聽著他給予她的情境,他的指示擺出一個個表情和pose。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想起最悲傷的回憶,以及最幸福的回憶兩種情境。 隱密的小巷里。 東方女孩穿著一身純白的婚紗格外惹眼,一頭烏黑的直長發襯得那抹身影更加雪亮,周身彷彿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全身散發一股淡漠透明的氣息。 定格的那一瞬間,心靜看得癡迷了,隨之自語道:「我怎么會沒想過找她當模特兒?」同時也讓艾登聽見。 「你的損失。」正在調整光圈的艾登,笑笑地回了一句。 模特兒只是一個人沉靜地站在那,但光是如此,已美得如一幅畫。 「有自信的女人最美。」心靜抱著雙臂,微笑做結。雖然她知道語娟很有氣質,卻沒想過這個平日沉靜低調、甚至有些自卑、常常隱沒在人群里女孩,能散發出如此淡然美麗的光芒。 宛如是白天太強烈的陽光遮蓋住了她的光輝,唯有此刻天色漸暗,畫面里只有她一個人時,那蘊藏的光芒才得已乍現。 宛如月光那般透明美麗的光芒。 幾天后。 語娟到艾登家看那天拍著相片。除此之外,也看了他一本又一本的作品集。此時的心靜早已離開了巴塞隆納,在德國展開她的旅行。 坐在椅子上,語娟深陷在那一張張令人驚艷的相片。當初心靜的作品就給了她很大的衝擊,此刻艾登的作品則讓她更加認識攝影這門藝術。 每一張看似平凡或絕美的相片背后,都有攝影師想傳達的涵義,或是深刻的故事。她靜靜聽著艾登講解每一張照片,說著拍攝時有趣的故事,聽得津津有味。 待連最后一本都快要看完時,坐在她前方的艾登,忽然問了一句:「你覺得永恆是甚么?」 將視線從作品集上移開,她一手抵著桌子,一手撐著臉頰,思考了會,「我覺得永恆就像天上太陽和月亮,一種永遠會都會存在的存在。」 她微笑看著眼前的男人,濃密捲曲的捲發,深刻迷人的五官,那是一張看幾次都不會膩的臉。此刻,那張臉正面帶微笑,再度開口:「我想問對你個人而言,永恆是什么?」 「我問過很多創作者這個問題。」艾登看著桌上一本本的作品集,「對我而言,按下快門的這一刻,就是永恆。那么你呢?」 面對他注視的目光,她的眼底漸漸黯淡了下來。低望桌面,她思索了會,但最后只是聳聳肩,露出一抹難耐的微笑:「我不知道。」 她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也許這正是我之后要尋找的答案吧。」她笑道,但她很清楚這只是想讓話題快點結束的謊言。 一提到那個詞,她就想起埋藏在心里的那朵象徵永恆的花。 想起,十三歲那年,男孩送給她的雕花吊飾。十四歲那年,男孩在眾人注目下送給她的那束星辰花。 每一次,那朵花出現都給了她無比的幸福,可是每次一轉身,她就又跌進暗得看不見光的谷底。彷彿幸福和不幸是一體兩面,一旦得到幸福后,等待自己的就只有不幸。 而永恆,從來就不存在。 只有當下能觸摸到,才是真的。 跌坐在沙發上,女人環住眼前的男人,開始回應他的吻。 男人強而有力的雙手在她身上游移,但正當他進一步深進衣服底下,女人卻將脣移離了他,停止了動作。 她垂著頭,細長的發絲擋住了她半張臉,看不清表情。她的雙手仍環著他的肩頸,略喘的聲音輕如薄霧,但十分清晰:「你愛我嗎?」 愣然幾秒,男人收回放在她身上了,一隻手沉默地抱著頭。 時間被等待拉得漫長,女人頓時像被晾在了一旁。許久,男人出聲,沙啞的聲音聽起來性感,卻在此刻聽起來令人心涼。 「抱歉。」他這么說,「我還需要時間。」 她不意外,也不覺得難過,只是低下頭,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她理了理自己凌亂的頭發,聽著男人繼續解釋:「我是真的喜歡你。」 「但還不到愛的程度?」女人為他接下去。 在德國困惑她許久的問題,她在西班牙找到了答案。 她并不生氣,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場不會有結果的愛情游戲。在這場游戲里,她明白外國男人不會輕易說出「愛」這個字。他們可以很輕易說出愛家人、愛父母,但面對戀人卻會再三考慮。 不是不愛,而是愛的層級和東方人不同。那些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男人,往往比那些甜言蜜語的男人,更值得信任。 半晌,見男人仍低頭深思著,她起身,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外套和包包。 男人忽然抬起頭,看向她:「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她穿衣的手頓時停住。 「你當時在拍照時,在最幸福的時刻里,你心中想的人是誰?」那雙眼睛彷彿能夠穿她。一時半剎,她愣住,回不出聲。 看著那張木然的表情,男人慘澹笑了,「在你心中有一個,你忘不了的人對吧?」 女人沒有回應,只是將外套穿好,拿起包包就轉開了門。像是害怕他接下來的內容,又像是羞愧于被人看出內心,最后匆匆走出了這個家。 這是她最后一次看見這個男人,也是最后一天待在這座城市。 隔天晚上,她就搭著夜班車,前往下一座城市。 如果有人問起她,旅行里最難忘的經驗? 那一定是在這座城市遇到的人事物。她認識了一位敢與扒手拉扯的女孩,一位不曾說愛她的攝影師,以及許許多多有趣的人。她在這里遇過危及生命的恐怖經驗,卻也在這里找到了新的自己。 這座城市有太多令她難以忘懷的事物,在往后的旅行,仍不時縈繞她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