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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傳送鍵──將翻譯完畢的信件全數寄出,語娟在電腦前發愣了好一會。 在確定那位神秘的好心人就是婆婆的丈夫,隔天一早語娟就打電話把這件事告訴莊律師。 沒想到,莊律師說婆婆已經知道了! 婆婆在丈夫的書房里找到了文森特先生寫給她的信,原本只發現夾在檔案夾里的三封,后來又從書房的另一處找到十幾封。大都是年輕時因為思念而寫的,距離現在時間最近的一封信,正好是十多年前,婆婆的丈夫到文森特家拜訪的那一天。 直到那刻,語娟才明白,那天在文森特先生家找不到半點類似日記的東西,不是男方不愛書寫,而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全數來到了婆婆身邊,等待著婆婆有一天去發現。 原本,莊律師是打算請專業的翻譯員翻譯那些信件,但語娟立刻說她自愿幫忙翻譯,所以當天就將掃描好的信件內容全數寄到了她的信箱。為此,語娟也在教授家多打擾了兩天,直到現在終于將最后一封信翻譯完畢。 依序閱讀著那些信,就像看著一位年輕氣盛的男子,如何從原先被拋棄的心碎,到后來步入老年后看破世事。 一開始字字句句滿腹的悲傷與懊悔,以及對于愛情的執著與瘋狂,總是赤裸裸地在白紙上表露無疑。然而在時光漫長的淬鍊下,那份愛的「熱度」雖然不再,卻始終保有一種獨特的溫度,可以一再一再地重溫,最終轉為對青春時的自己的一份永難忘懷的眷戀。 然后便會發現,那其實并不是遺憾,而是一種感謝。 感謝在這漫長的人生路上,有這么一個人,也許她不是陪你走到最后的那個人,但卻是曾經陪著自己,走過人生里最美的一段路的一個人。 按下傳送鍵的那刻,她似乎能想像得到,婆婆看見這些信時的表情。 而關于另一個婆婆的丈夫之所以要尋找文森特先生目的,正是為了找尋花語系列的靈感。起初,這只是婆婆無意間向他提到的點子,但他當下就看出來婆婆對于「勿忘我」這朵花的花語情有獨鐘。深知婆婆想開花店,也是因為年輕時邂逅的那個人。 眼看人生也沒多長,事業也漸入佳境,他想為婆婆做最后一件事,為婆婆打造專屬于她的花語系列商品,可是他完全不曉得對于婆婆來說,「勿忘我」究竟代表了甚么意思? 每種花都可能不只有一個花語,究竟哪一個才是屬于他們的愛情呢? 他苦惱了許久,又偷偷翻出了婆婆年輕時留下的明信片和信件,再一次細看,最后他毅然決定趁下次出差時,順路飛到巴黎找那位文森特先生。 過程并不困難,因為他早就請秘書打探了那家蕾朵咖啡館的位置,也知道文森特先生有一位年輕時的好朋友在巴黎音樂學院教書。 而勿忘我吊飾上的小牌子所刻,正是當年文森特先生送花時想傳達給婆婆的心意。 不是表面上所見的「勿忘我」的法文名「nem'oubliezpas」。 而是「amourfidèle」──忠貞不渝的愛。 也許是直翻成中文顯得過于冗長俗氣,所以換譯作一個更加貼切動聽,能吸引消費者目光的名字。 如此,她又轉而看了看自己桌上的星辰花吊飾。 明明和勿忘我有同樣涵義的花朵,為何最終是刻著「勿忘我」三字?現在的她似乎能想像得到其背后的原因了,嘴角不自覺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此時的窗外,天空里一片又一片淡紫色的晚霞交疊,夕陽馀暉從中透出,耀眼而溫暖,光芒絢爛得讓人心中泛起感傷的漣漪。感傷夕陽雖美,可是一天就這么結束了。 闔上筆電,她出神地凝視那抹夕陽。 住在這整整四天,也差不多該是時候要離開了。 「真沒想到那個神秘人就是莉安女士的丈夫!」走在天使大道上,戴維森耙了耙頭發,少了些驚訝,多了份感嘆說。 由于為了翻譯那些信,語娟整整兩天都待在房里沒有出去。所以當今天知道她不用在坐在電腦前后,戴維森立刻拉她一起去看海。 還跟她說,如果沒有去看那片海,就等于沒來過尼斯。 此刻,女生的目光不自覺落在了底下的海灣。 亮澄澄的陽光。 藍澄澄的大海。 陽光灑瀉,海面宛如鑲滿了璀璨晶亮的鑽石。 彷彿用圓規畫出來的弧狀海岸線,也是南法蔚藍海岸上最絢爛的一段。 傳說,曾有天使降落于此,又因其海岸線又像擁抱大海的手,也像天使身上的那只翅膀,因此有了labaiedesanges──「天使灣」這般浪漫的名字。 「你知道,其實『勿忘我』當中永恆的涵義和這片海很像。」出神地看著那片海,語娟忽然說,「由于『勿忘我』的藍色很漂亮,永遠都那么藍,所以又被稱為永恆的藍色。」 「就和這片海灣,無論大風大浪,海水永遠都像藍寶石般美麗耀眼,永遠那么蔚藍,就像得到了天使的眷顧一樣。」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戴維森發問,「為甚么藍色就代表了永恆?玫瑰的紅也永遠不會褪色,為甚么就不能稱作永遠的紅色。」 「那你覺得永恆是什么顏色?」 戴維森沉思了一會,最后一臉窘困說:「好像藍色最適合……」 「你問為甚么永恆的顏色是藍色?那么為什么熱情的顏色就是紅色呢?」 望著她臉上的微笑,一時之間,戴維森啞口,回答不出所以,但很快又了然笑了:「這就像天上星座,那些星座本來都是沒有名字的,都是人們自己擅自取名的。可是,取名的原因卻也都有依其排列出圖案而想像出來的。」 語娟點點頭,「花語和傳說也不過是詩人和作家為了創作而創造的,從來就沒有一定,只是久而久之就成了如此。」 「天空和海都是藍的,這些亙古不變的事物都是藍的,所以藍色才給人永恆的感覺。因為再美麗的事物都會凋謝,只有天空與海是永遠不變的,永遠存在的。」 停下腳步,凝望著前方被陽光親吻過的天使灣,蔚藍海岸最美的一片風景,周圍人聲都宛如被海風吹散了,顯得遙遠而飄渺。 「我大學時有一位國文教授,他很喜歡看舞臺劇,所以偶爾會在課堂上讓我們看一些舞臺劇的錄影帶。其中一齣很特別,是喜劇與悲劇兩個不同的故事主線一起演出的。當中的悲劇和文森特先生與婆婆的故事很像,錯過了很多年,直到人生的最后才終于再度相遇了,卻發現各自都結婚了,有了自己家庭。」 凝望著前方散發著藍寶石般光芒的美麗大海,她靜靜說:「那時候的教授說,他認為那對最后未能在一起的戀人反而才是喜劇。」 「我猜猜……因為雖然他們錯過了,但并不表示他們的人生就不圓,因為他們還是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以及愛他的人?」 聽見男生的猜測,她莞爾而笑,隨之將臉頰的發絲撥至耳祭,再度遙望著底下的大海:「你說得沒錯,雖然他們未能在一起,但并不表示他們的人生就不圓滿,反而正因為錯過,所以那一段的愛情才能夠成為永恆。」 「雖然文森特和婆婆當初未能在一起,可是他們還是找到了能攜手共度一生的另一半。」 語畢,她低望海灘上的人群,雪亮的海灘上有帶狗散步的,也有一群做日光浴的年輕人,而當中,也不乏有一家人一起來玩水曬太陽。 要如何能夠無怨無悔照顧一個連自己都忘了的人?又如何能為一個可能愛著另一個男人的人默默付出? 從得知文森特先生的太太早就知道先生心里有婆婆的存在,就讓語娟不禁想,婆婆的先生是不是也早就知道,婆婆的心里也有另外一個男人? 可是儘管如此,還是愿意和對方在一起,若不是真的非常非常愛對方,是絕對無法做到一輩子的。 「不過──」戴維森忽然問,「我很好奇婆婆當年的答案是甚么的?」 「你不是說你來這里的目的,就是要將婆婆的答案帶給文森特先生嗎?這樣來說,文森特先生知道嗎?」 面對戴維森的疑問,語娟反倒笑了,一點也不擔心這個問題。 人聲喧鬧,日光金燦,女生臉上的笑容同樣燦爛明亮。 「放心吧,婆婆很幸福,有一個比她自己,還了解的自己的人。」 「夫人您還在看那些信啊,您現在都感冒了,趕快休息吧,不然不知道感冒什么時候會好。」 一進門,看見坐在床上仍未闔眼的婆婆,管家立時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同時將手中的溫開水和藥丸放上旁邊的小桌子。 瞥了一眼信上的內容,管家又說:「雖然是您的初戀情人寫的信,但那些字又那么小,閱讀那些信對您而言太吃力了,早點休息吧。」 「而且那些信……不是法文嗎?」管家更加湊近去看,「虧莊律師今天還帶了翻譯好的信過來,您怎么不看翻譯好的?」 「不一樣啊,手寫的讀起來不一樣啊。」婆婆莞爾一笑。 「但您又看不懂法文。」管家白了那信一眼,「既然看不懂就別再看了,您現在的身體可受不了一丁點病痛,就算是一點感冒都有可能引起其他感染。」 「好好,我等等就睡覺。」 「不是我愛唸,是若沒照顧好您,我可是會愧疚一輩子了,夫人您就好好休息吧,您現在可不像年輕時免疫力那么好,得好好照顧身體啊,不然我怎么跟老爺交代呢?」 「他又不在了,你在擔心什么。」婆婆露齒笑道,「是怕他跑來你夢里罵你啊?」 「夫人,不要說那么恐怖的事好嗎?我可不想今晚真的夢見老爺。」 看見管家一臉心驚膽顫的模樣,婆婆笑得更燦爛了。 直到后來看著婆婆乖乖把藥吃了,管家才安心離開,不過離開前仍數次叮嚀婆婆早點躺下來休息。 時鐘的短針落在數字二前。 長針仍舊一刻刻向前移。 灑進房內的午后陽光,溫暖如初,此時正是適合午后小憩的片刻。 『還記得,我們一起品嘗過的拿鐵香味。』 『還記得,我們一起唱過的那首歌,走過的那條小巷,看過的那片海,喝過的那瓶酒。』 『這些回憶,你還記得嗎?』 『你還記得年輕時你在巴黎求學時,遇到的一位東方女孩嗎?』 『那位東方女孩不會講半點法文,但你和她卻還是能靠眼神和肢體動作來溝通。就算不用多說,你們也能知道彼此想表達什么。你們相處的畫面就好像有聲電影還未出現時的黑白默片。』 『只是那位女孩最后卻選擇不告而別。』 『明明當時答應你兩天后一定會給你回覆,可是我卻爽約了,真的很抱歉。』 『所以就算如今你真的忘了我,我也不會有一絲怨言,因為是我先忘記了與你的約定。』 『這些年來我一直掛念著與你約定,只是現在的我,已經無法靠自己的雙腳走到蕾朵了,也無法親口告訴你,我的答案──』 『我也愛你,文森特。』 『這是我當下就想要告訴你的答案,至今仍從來沒有變過。』 沿著摺痕對折,婆婆小心翼翼的將摺疊好的信紙放回信封里,再將之與其他同樣泛黃的信一同整齊疊好。 此刻,望著手中收好的那一疊信件幾秒,婆婆又不自覺將目光落到了左手邊的枕頭上,數年來,睡在偌大的雙人床,她始終習慣只睡半邊,留下另一半邊的位子去懷念。 睡意正濃,望著空床鋪的老人,不禁輕輕闔上眼。 日光正暖。 光的粒子輕輕落在右墻上一幅裱框的相片。 玻璃反射出一片光芒,不飽滿的色彩和光影,透露了相片本身源自彩色相機剛盛行時的久遠年代。 照片里的女子一身純白婚紗,男子一襲黑色西裝。他們并肩站著,視線不在彼此身上,而是前方的鏡頭,臉上沒有太多笑容,只是輕輕抿著脣。 對那時相片里的新人而言,眾人口中所謂的白頭偕老、百年好合,只不過是這輩子的枕邊人都是同一個人。 遠比情比金堅的承諾,更難擺脫和切割,近似束縛。 那是,還不懂一輩子有多長的年代。 『但同時也很對不起。』 『對不起,雖然我愛你,卻無法和你在一起。』 『就算時間重來,知道自己離開后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的選擇仍不會改變。』 『青春很美,但美的不是年輕時所見眼中的美景,而是那種只屬于年輕時的心跳聲。』 『我們愛上的,正是那種心跳聲。』 『與你在一起的那段時間,是我心跳聲最美的時刻。』 『儘管這輩子再也無法聽見第二次,我也不會有一絲后悔。』 『因為我對自己的一生很感到幸福,也非常滿足了。』 『只愿你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