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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 天清氣朗的早晨。 一出家門,看見停在門口那輛熟稔的銀亮車子,以及那一張同樣熟稔的笑臉,語娟真不知是太高估自己那天的無情,還是太低估他的厚臉皮。 在那天晚上向他說了那么多話后,隔天一早,他仍提著水果禮盒登門拜訪。但更令她訝異的,不是他的不請自來,而是自己母親的熱情歡迎。 她沒想到在星期六下午,也就是她離開醫院回家換衣和補眠,不在病房的時候,天祈有來醫院探望尹母。兩人相談甚歡,于是尹母便邀天祈有空可以來家里坐坐。 只是想不到才過一天就來了。 而今天又特地開車送她上班,若不是尹弟堅稱是自己拜託天祈,天祈才會來送她的,她拒絕上車的機率應該是百分之百。 所以,讓語娟不得不猜想,他是不是連她下班都會在公司外等她? 「你吃中餐了嗎?」 聽見這句問候,語娟抬起臉眼,不再埋首于文件中,對上男生的目光。 「還沒。」 一說完,一個裝著紙盒的塑膠提袋立刻降落她的桌角。 「都幾點了,早該吃飯了。我幫你買了燴飯。」 「謝謝。」她微笑應,隨之從提包里拿出自己的皮包,「這碗多少錢?我給你。」 「不用了,我請你。」 他大方地說,但語娟仍是遞了張百元鈔給他,「我不吃白吃的午餐,多的就當作是跑腿費,不用找了。」 男生訕訕然地收下那一百塊。 「你都是這樣不給男生機會的?」 「沒有啊,我只是不接受別有居心的好意而已。」 「意思不都一樣。」 她邊打開碗蓋,邊說:「不一樣啊,有些男生可能對每個女生都很好,那種的我就會接受。」 「但有些男生卻是平常不會對哪個女生好,卻只會對幾個女生很好,那我就會拒絕。」 「那我在你眼里是后者囉?」 「至少我從沒看過你對我以外的女生好過。」語畢,她開始吃起燴飯。 「我是看你今天一早來公司被羅姊大罵,腳又扭傷,行動不便,所以才好心幫你買午餐的。羅姊罵人是出名的可怕,就算站在走廊外都聽得一清二楚,我想你今天被羅姊罵的事,全公司沒人不知道吧。」 聞言,她低頭看著燴飯,苦笑。 由于上禮拜五的宴會她擅自離開,儘管事后有打一通電話道歉,但可能是在公眾場合不好意思開罵,所以羅姊今天一到公司立刻把她叫進辦公室訓話了半小時以上。在那半小時的時間里,有誰經過走廊,剛好聽見也不奇怪。 「其實你也不用太難過,羅姊對誰都很嚴厲的。」 「嗯。」抿起嘴唇,她只是輕輕應了一聲,聲音有幾分氣餒,但神情還是裝作很感謝男聲的安慰。 以為她把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視為客套,男生這次轉而溫和地笑了,比起安慰,更像一種叮嚀:「你啊,不要凡事都把苦水都往肚里吞,偶爾也該好好發洩一下才對,不然可是會憋出病的。」 一時,語娟握著湯匙的手不再動作,反而抬起眼看著男生繼續說下去。 「你進到這個公司也三個禮拜,很少看你跟其他女同事聊天或吃飯,反倒是她們常常要你幫忙做一些事。雖然身為羅姊的秘書沒甚么敢找你麻煩,但如果有天有甚么困難,需要別人幫忙,我又剛好不在,跟其他人不熟的你會很吃虧的。」 「聽你這樣說,好像如果我遇到困難,你一定會幫我似的。」語娟笑道,沒想到男生竟豪不猶豫地答:「我會啊。」 沒有一點玩笑的感覺,卻又不造作,自然而誠懇。 「其實你只要跟別人抱怨這份公司多辛苦,羅姊有多難搞,自然就能跟其他人打成一片了,別人也會因為你是羅姊的秘書,想跟你打好關係。」 「嗯,這些我知道。」她淡笑,「只是我覺得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所以還是靠自己最好。」 男生露出一臉被打敗的模樣。原來她并不是不擅與人攀談,而是本來就不愿與人有太多的牽扯。既然如此,說那么多的建議也是無用的,因為聽者無心。 「也罷。」他意外地露出笑顏,「反正你看起來就是很謹慎,應該也不太會出差錯。而且如果你真的需要幫忙,我一定會幫你。」 再一次,只是這次是男生主動承諾,更加地帥氣。 可是,這樣令人安心的話,聽在語娟耳里卻沒有暖心的溫度。 儘管她因為這句話愣了兩秒鐘,像是把這句話深刻進心底,所以才出現短暫的呆滯狀態,但不是當事人,不會懂得她呆滯的原因,并不是對男生所說的感到出乎意料。 不是現在才深刻進心里,而是忽然觸動了某塊回憶,于是將這句早已深刻心底的話翻出來,以至令女生不禁感到微微一愣。 ──不要每次都把苦水都往肚里吞,有委屈就說出來,嗯? 轉換了時間與地點,似曾相似,卻又不是。 ──如果你需要幫忙,我一定會幫你。 為甚么他說出的那些話,與某個人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意外地吻合? 一個對她而言,最虧欠的人。 走出公司大樓,天色已暗。語娟四望了周圍,確定沒有那一輛熟悉的車,才又繼續地朝捷運站的方向前行。 約走了三公尺,看見前方靠著車門越見清晰的人影,她不免暗自苦笑。 原本站在車旁的天祈,此時正快步走向語娟。 站到她面前后,他解釋:「我原本是停在你公司樓下的,但被警衛趕走了,所以就開到這里了,想說你搭捷運回家應該會經過這里。」 這實在不是語娟最想聽到的。 出門的時間他可以向尹弟打聽,所以她并訝異他準時在樓下等她,但下班時間很不固定,今天又這么晚下班,他到底是多早就來等他了? 「你都幾點下班啊?」 知道語娟在顧慮什么,他馬上回:「我在這沒有等很久啦!只是想搞不好你還沒下班,所以順道來等等看的。」 「假如我早就下班了怎么辦?」 「但我這不就等到了。」他笑道。 真是很像他一貫的回答方式。 不從「可能」去設想,只往好的方面去想,但神奇地是,事實往往也就真如他所想去發展。 「難道……你真的要每天親自送我上下班,直到我腳傷好為止嗎?」 「沒有每天啦,下個禮拜一我就沒辦法,因為那天晚上和人有約。」 這種回答就像老師看到一個學生打了另一個學生的臉,立刻生氣地問:「你怎么亂打人?」沒想到打人的學生卻回:「我沒有亂打啊,我對準他的鼻子打啊!」那樣地不知令人怎么追問。 因為他說的沒有錯,有一天沒辦法,就算不上每天。 忽然間,語娟終于明白到,國中時彥丞總拿天祈沒辦法的無力感。那時在旁看的她,只覺得這種抓人語病的童言童語的回答很可愛,沒想過會令人覺得很可恨。 「但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家,不然對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會啊,我是正好有東西要送給伯母,聽同事說公司附近新開的麵包店評價很好,所以買了一些想送給伯母,又想說既然要去你家,不如順便送你回家。」 「你昨天才送了禮盒,真的不必再送麵包了,何況你都已經幫我這么多了,我實在不想再麻煩你。」 「我們都認識那么久了,不用客氣啦!」 當天晚上,餐桌一如昨夜,是四個人聚在一起吃飯。 語娟一點也不意外母親會叫天祈留下來吃飯再走,早在愿意讓他送她回家前,就知道若一旦接受他的好,便勢必得還。這就是為什么她總是不太想白白接受別人的好意。 「媽,我來收就好了。」進到廚房,看見站在洗水槽前母親的背影,語娟說。 「你腳現在不適合久站,我來洗就好了。而且你工作了一天,應該很累吧,早點去洗澡休息吧。」 猶豫了下,看見水槽里的碗盤也洗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兩個盤子沒洗而已,她回道:「好,那我先去洗澡了。」 但才正要轉身離開,尹母卻又開口:「下個月你爸的忌日,我打算就我和佑宸去就好了。」 看見語娟疑惑的神情,尹母繼續說:「那天剛好是星期三,想到你那天要上班,而且公司應該也有很多事要做吧,就想說今年我和佑宸去就好了。」 「好。」她應道,但見母親似乎還有話要說,沒有立刻離開。 「前天在醫院時婆婆有來探望我,她跟我說,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將最后一個臟盤子沖乾凈,尹母道,「我覺得那是個很好的機會,趁現在年輕有體力的時候多出去闖闖也好。」 話至此,語娟很快就想到母親指的是哪件事,「可是我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事沒做,覺得現在還不適合出國,而且也不知道會去多久,不可能拋下好不容易面試到工作就這么離開吧,那樣很不負責任的。」 「是啊,責任……」尹母若有所思地,嘴角隱約有一抹苦澀的笑,「一直以來就是有太多的責任落在你的肩上了。」 雖然后面那句感嘆的話語尹母說得很小聲,像是自語,語娟仍聽得很清楚。 「大學四年你幾乎天天都在打工,很少有時間和朋友去玩,就連大學的畢業旅行也因為要湊我的醫藥費而沒有去。」尹母一邊將碗盤放進柜子,一邊說:「每次想到你明明是一個外文系畢業的高材生,卻從來沒出國過,就覺得自己虧欠了你。」 「我不是說過我一點也不介意嗎,而且我還這么年輕,要出國多的是機會啊,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 「是啊,你每次都這么說。」關上放碗盤的柜子,尹母轉頭向語娟笑了笑,「但年輕是有期限的,何況機會這種東西哪是說來就來,說有就說的?這樣的機會你能碰上多少次呢?」 「這些年你為這個家做得夠多了,如今房貸還清了,佑宸也快大學畢業了,我明年也有勞保可以拿了,已經可以不必再靠你的薪水了。從前綁住你的因素現在都沒有了,所以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你在擔心我的病情,才會拒絕婆婆的請託。」 「不是、我是真的覺得自己……我……」一時之間,她想不到有甚么合適的解釋。因為母親說得沒錯,她確實是在擔心,但不是擔心母親無法照顧好自己,而是擔心如果母親出事了,遠在歐洲的她無法及時趕回來怎么辦? 「因為家里的經濟狀況一直都那么很,從以前就讓你放棄了很多,我知道你很喜歡畫畫,考大學時很想申請美術系,但礙于家里沒那么多錢支付你的美術用具,才會申請外文系。」 「我之所以選外文,是因為覺得比起學美術,外文系的出路會比較多,和家里沒關係。」 聞言,尹母依舊微笑著,對于語娟的解釋不以為意,因為她也早就知道語娟會這么回答。 「以前因為開店也很少帶你和佑宸出去玩,想說你們長大后讓你們多和朋友出去玩,但沒想到就算大學了,你們也沒辦法常和朋友多出去玩。」 「你已經因為我放棄了一生只有一次的大學畢業旅行,我不希望你再為了我放棄二次。」尹母走向前,懇切地說:「說得更明白一點,我不希望你再因為我,因為家里的因素,放棄你所喜歡那些事。如果想畫畫就去畫吧,想出國就出國吧,我不希望這個家成為你的束縛。」 她抿起嘴唇,說不出話。 「有些話我早該跟你說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尹母伸手輕撫了語娟的黑發,將她臉頰旁邊的黑發挽到耳后。望著與自己同樣高度的女兒,語重心長地說:「我希望你不要再被家里的事絆住,你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做那些以前沒辦法去做的事,就算飛得再遠,再也不會回來都沒關係。」 「只要你記得,飛累了,這里永遠有一個家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