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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晚上。 答應天祈會和企劃部的男同事一起唱歌的昕喬,不僅準時赴約,還邀請了不少女同事。不過,儘管現場有再多有外貌姣好的女同事,歡唱中,眾男生的目光還是會不時飄向昕喬。 她有一雙令人著迷的深邃的眼睛,以及標致的五官,談吐間也很有大家閨秀的風范,第一眼看見她時,可能都會覺得她是名媛千金。但事實上,她的確是,而且不是普通的千金,是美國總公司董事會上陳董的掌上明珠。 昕喬出生在華人家庭,母親是中美混血兒,所以有四分之一的美國血統,而知道昕喬真實身分的,除了現任臺灣分公司的總裁和總裁秘書,就只有天祈了。她是個天資聰穎的女生,但碩士畢業后并沒有立刻投身工作,而是到英國游學了一年,回來后也沒有應父親的期待到總公司上班,而是選擇了一家子公司。正常來說,他們應該不會有甚么交集,但由于正好讀同一間高中,昕喬的父親又是臺灣移民,所以她的中文有他熟悉的臺灣腔,外加上父親的那層關係,只要在學校看見昕喬,天祈都會向熱情地她打聲招呼,如果還有時間小聊一下的話,也會請教她不少美國文化,而昕喬也都很照顧他。所以儘管后來畢業了,但由于彼此的父親都認識,偶爾還是會聯絡。 「今天謝謝你了。」坐在駕駛座的昕喬,直視著前方,淡淡地笑了,但副座上的男生卻只是靠在椅背上,摀著額頭說:「哪里……我才要謝謝你,謝謝你今天愿意來。」 聽著他有氣無力的聲音,她再度笑了,「我明天帶一碗解酒湯給你好了。」 「不用了啦,本來應該是我要送你回家的,怎么好意思再麻煩你帶解酒湯。」 「你是因為我才喝這么多的,這是我應該做的。」 身為新進員工,面對前輩或同事的敬酒或勸酒,昕喬并不排斥,認為這樣可以增進與同事之間的感情。但見她一開始就被男同事勸酒,灌下了兩瓶啤酒,看出男同事們的居心的天祈,忘了自己還要開車,立刻非常有正義感地搶過她手中的第三杯酒,一口氣幫她喝掉了,說要找昕喬喝的都算他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沒能讓美人買醉,又或者是看新來的小子出風頭不順眼,猛灌他酒,以此洩恨。 但當晚結束時,昕喬一口回絕了所有想送她回家的男同事,堅持要送醉到不能正路走路的天祈回家,感謝他幫她喝酒,這讓不少男生懊悔自己也該幫昕喬喝酒的,但被女生送回家實在是有點丟臉,所以說,雖然對天祈有那么一點羨慕,但絕不會羨煞。 「對了,之前跟你說之后還要再請一頓飯──」 「我知道……看你想吃甚么,我再找餐廳。」雖然語氣無力,眼睛仍緊閉著,但他的嘴角卻漾起了一抹笑,「不過餐廳好不好吃我就不能保證了,小時候吃過的餐廳現在都不在了。」 「餐廳就算了。」正好遇上紅燈,她踩下煞車,瞄了他一眼說,「下禮拜五我要去參加寰端集團沉董的八十歲壽宴,缺一個男伴。」 「那么吃飯……」 看見轉為綠燈,她踩下油門,「吃飯就不用了,陪我去參加壽宴就好了。寰端的董事和我爹地是舊識,也算是從小看我長大的叔叔,爹地希望我代替他去問候一聲。」 「……可以啊。」昏沉沉的他很快地回答,反正去宴會也一樣是吃東西,沒甚么差,而且還可以省去找餐廳的麻煩。 「那就這么說定囉,回去之后我再傳時間和地點給你。」 「嗯……」男生輕輕應了一聲,女生則繼續專注在開車上,直到沉默維持了一陣子,到了下一個紅燈,她才轉過頭看他。 窗外的冷光落在男生熟睡的臉上,他的胸口平緩地起伏著,整個車內靜得只剩下他細微的打鼾聲,車外的吵雜絲毫沒有影響到此刻的寧靜。 女生從后座那拿來一條毯子,解開安全帶,上半身越過座椅中間,小心翼翼地蓋在他的身上,同時也嗅見了他身上那股刺鼻的酒臭味。 其實他可以不必幫她喝那么多,因為她的酒量并不差,這點他應該也很清楚才對,但喝酒終究是傷身的,還有就是在那么多男生面前喝醉也很不妥。他大概覺得是他邀請她的,所以有責任保護她,包括幫她喝酒,她想。 但若是其他人為她喝酒,她不會領情的,反而會自己開來喝,但因為是他,因為是眼前的這個男人,她才愿意接受這份體貼。然而,感傷的是,這樣的體貼換作是其他女人也是一樣的分量,因為他對誰都是這么溫柔。 所以,在還能問心無愧地接受時,就讓她多享受一下吧。 聽見到車外傳細微的引擎聲,女生這時緩緩睜開眼,移離那雙輕輕貼上男生嘴上的紅脣,系上安全帶,踩下油門駛離這條馬路。 經過整整十二個多小時的昏睡,下午三點鐘醒來的天祈,雖然腦袋仍十分昏沉,把洗面乳當成牙膏擠在牙刷上,刷了半分鐘才發覺不對勁,一點勁涼的刺激感都沒有,立時稍微清醒了一點,沒像上次宿醉把洗發精當成沐浴乳,順利地洗完澡,換上一身清爽的居家服。 再加上喝了昕喬不知何時送來放在客廳的解酒湯(因為預料到他可能會睡死,所以昕喬預先要了他家的電梯卡跟鑰匙),傍晚時精神好了許多,便按原定計畫,開車到語娟駐唱的酒館吃晚餐。 深怕會沒位子,這次也先訂位了。一走進去,老闆就熱情地過來招呼了,而令天祈意外的是,老闆還認得他,一開口就說帥哥你又來啦。不僅如此,還發現這位老闆只要是熟客,都會為他們取個綽號,只是那些綽號都太稀松平常了,害他以為老闆只是隨便亂叫,像是小妞、黑人、有錢人、小胖、帥哥哥等,因為這些稱呼他上週也聽過,而且好像還是同個人才會這么判斷。不然,可以叫帥哥的男生也蠻多的,但為甚么只叫他是帥哥呢? 難道他帥到只能配這個稱呼了? 就在天祈陷入這么自戀的難解問題時,一群人正好走進酒館,老闆熱情地喊小美人好久沒看見你了。彷彿受到某種力量推使,他不自覺回頭,而這一個回首,正好也與那位小美人對上目光。 所謂的一見如故,如果只照那四個國字直白地翻,就是一看見那個人,就像看見老朋友有一樣。由于失去了童年的記憶,又離開了臺灣,他根本沒機會遇到舊識,這種第一眼看見對方卻愣住的反應,不是出于她美若天仙,也不是她長相奇異配不上小美人這個綽號,而是── 是她嗎? 是他嗎? 特別是當那個人也以和自己同樣的眼神望住自己時,睜大眼想將對方看進眼底,試圖從記憶里搜索出彼此的名字對應現在的模樣,這種感覺……他活了二十六年,終于有這種一見如故的感覺,不禁讓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在空中愣愣地對望了整整兩秒,女生率先收回視線,和老闆說了一些話,就帶著身后那群人到距離天祈有兩張桌子距離的位子。 雖然她的發型變了,柔順的長發如今是一頭齊肩的內彎短發,修飾了原先的長臉,又或者是她的臉型的確隨著年紀有些改變了,一時之間還認不太出來。除此之外,套了一件薄外套的她,外套內那一身凸顯身材曲線的t-shirt和短褲,也很難與當年只穿著制服的平胸女孩聯想在一塊。 但從剛剛聽見她和向老闆對話中聽見語娟的名字時,回過頭的天祈這時已經很肯定── 這位小美人就是艾紫琳! 只是他的餐點這時正好送上來了,所以他便沒再轉頭看紫琳,只是默默吃著熱騰騰的焗烤飯,和喝著葡萄汁。那怕很想和她相認,還是會怕這樣做可能會打擾到她和她的朋友。 但感動的地方又來了,在他吃了一會焗烤飯后,紫琳主動走了過來,面露不好意思地問:「不好意思先生,因為你和我很久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長得很像,想問你……」 「……的名字。」望見那一抹久違的笑容,不需回答,女生也能從那張眼睛瞇成一直線的臉上,尋出過去熟悉的單純氣息。 「真的是你──」幾乎是慢了半拍,她摀住欲出的驚呼,興奮地說:「要不是你剛才露出和我一樣吃驚的表情,我還真的不相信是你,你不是移民到美國了嗎,怎么在這里?語娟知道你回來了嗎?」 面對她的疑問,天祈只是簡略地說了原因,以及回國的過程。 聽完他的解釋,她的第一個反應是:「他居然沒告訴我你回國的事,不過我們也快半年沒有聯絡了……但這么重要的事,還是該告訴我一下吧?」 察覺到那個問號是對著他的,天祈乾笑說:「也許是太忙忘記了吧,研究所的壓力不都很大,他光是覺得來接機就很浪費時間了。不過,你不用回你那桌,在這里跟我聊天好嗎?」 「沒事的,我先跟他們說了一聲才來的。」她說,隨后補充:「他們是劇組的同事,常常在拍戲完后出來聚餐,所以也不差這一次,和你說話比較重要。」 關于紫琳的工作,天祈也有聽彥丞談起過。大學選擇讀傳播相關的科系,畢業后就進入電視臺工作,當了一年跑腿、訂便當的助理小妹,去年晉升到了執行製作。 「那你今天來這里做什么?」她忽然問,但也許是話題轉太快,他一時答不上來。見他遲遲沒說話,她便再度開口:「要不是依玲已經先罵過你,還給了你一個巴掌,我一定也會大罵你一頓。」 「對不起。」他笑說,笑里的歉疚多于敷衍,讓紫琳不禁也難耐地輕嘆了一口氣。 不同于依玲時隔多年再度見到他便是一陣劈頭就罵,紫琳只是一隻手放在桌上,撐住上半身,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我們都了解,你爸的事業在國外,不可能久居臺灣,只有移民你們家才能團圓,所以我們也早就有預感你會離開,我們氣的是你深深傷害了語娟,最愛的人就這么忽然消失了,但她卻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甚至開始胡思亂想你離開的真正原因,也許你有你的理由,才會選擇不告而別,但我無法接受,如果我是語娟,一定會立刻買下機票跑去美國找你。」 天祈遲疑地嗯了一聲,因為憑她的膽識和家境,真的有可能會這么做,他聽得出來這不是假設。 「但她是語娟,是一個凡事出錯就只會先責怪自己的笨孩子,你離開她,她絕對會先責怪自己,怪自己沒有早點察覺到你的想法,怪自己不夠特別,讓你沒能選擇留下來。」 「你明白嗎?她一點也不恨你,反而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所以就算后來有機會去美國找你,她也害怕得不敢去,因為她不敢從你口中聽見真正的答案。」輕輕吸了一口氣,她直視他,加重語氣道出最后一句,「害怕你其實沒那么愛她。」 但那句如此危言聳聽的話,并沒有讓天祈露出一絲驚愕。他只是緩緩喝了一口代替酒而點的葡萄汁。可是,當果汁在舌尖綻放出香甜的滋味,他的臉上露出的卻像是嘗到啤酒苦味般的沉悶。 看來昨天真的喝太多酒了,馀韻猶存啊……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你要見還是不要見,我都沒意見,因為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她起身,在臨走前留下一句帶有為警告意味的話:「但如果你決定見語娟的話,卻再次傷害了她,我這次絕對不會輕易原諒你。」 語畢,她轉過身,回到自己原本的那桌,而天祈自始都沒有回應,只是在她走后輕輕晃了晃手中那杯色澤深沉的葡萄汁,嘴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 說到底,她還是原諒他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