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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日月重光在線閱讀 - 第十六章 安平古堡

第十六章 安平古堡

    西元二○一○年五月六日

    機車停妥在安平的蚵灰窯文化館前,這里可是臺灣碩果僅存的蚵灰窯。安平靠海且盛產牡蠣,在尚未有水泥之前,當地居民就地取材,將牡蠣殼燒製成蚵灰,再調和糯米,便成了建屋與造船時,極重要的黏合材料。

    毓璇和我步行走入安平區的巷弄內,我們的目的地是安平古堡,但我也說不上來為什么不直接將機車騎到安平古堡前,或許是人家講的「近鄉情怯」吧!從昨日上午在陳文欽教授的研究室里看到那個羊角符號開始,這二十四小時里,我腦海中無時無刻不思索著這個符號的意義。當我幾十分鐘前在醫院看到了類似這個符號的圖片,內心真是悸動不已。我很興奮謎底即將揭曉,但是卻又害怕謎底真如我心里所想,因為這樣就有一件事情不合理了,而我并不愿意去思考那件事不合理的原因。所以我需要爭取一些時間,一些讓我有心理準備的時間。

    安平的小巷弄經過這幾年的社區營造,呈現與過去老漁村截然不同的嶄新風貌。就拿我們現在所在的這條巷弄來說,老屋旁一面木造墻上,嵌滿數十個大小不一的彩繪陶壺,雖然形狀略有差異,卻有幾個共同特徵。短頸、寬折肩、縮腰,收底至底徑等同于口部,仔細看壺的腹部中段,可以發現接合的痕跡,可見甕身是採取上下分開製作、然后再接合的工法。木墻上有「安平壺巷」四個大字,而墻上這些彩繪陶壺,就是「安平壺」。其中幾個較大的壺身上,刻繪著與「王城」有關的諺語,以臺語唸來甚是有趣。像是「面皮較厚王城壁」,比喻人不知羞恥,臉皮比王城的城璧還厚;或是「烏魚出,見到王城肥泏泏」,象徵安平一帶烏魚特別肥美;另外還有「食王城水,未肥也會娞」,則是形容王城井水的甘醇甜美。

    轉過一個街角,正沖著「海山館」的一座單簷門樓,門樓上泥塑一面彩繪獅頭,這就是安平一帶特有的守護神「劍獅」。這面劍獅雙足伏據、口咬七星寶劍,造型非常活潑可愛,而且用色鮮艷大膽。七星劍由左插入、劍尖朝右,象徵「祈福」,與陳文欽教授的研究室里,那個被兇手拿來攻擊何昊雄教授的劍獅雕塑反向。

    再穿越幾條巷弄,來到以「延平郡王」命名的開臺第一街。毓璇疑惑地看著我,似乎對于我迂回曲折的行進路線深感不解。我不作理會,逕自往安平古堡的方向走去。若是假日,這條老街必定人山人海,但平日卻是人潮稀疏,這個特徵大概是全臺灣所有老街的共通點吧!

    這幾年臺灣的老街成了國人週末旅游的熱門景點,但也形塑了每條老街一致的商業化氣息。在過去臺灣追求物質成長的年代里,大家拼了命地想擁抱新興的事物;但在滿足了物質卻空虛了心靈的現在,卻又開始緬懷起舊時代的事物,只是這試圖重新找回的古早味,難免走了味。

    從延平街要轉進安平古堡旁的街道,迎面是安平著名的蜜餞老店,何昊雄教授在開元寺請我們吃的蜜餞,正是來自這家店。這家店的建筑物上也刻繪有一尊劍獅,橘紅色身軀、藍色如火燄般的鬃毛,額頭正中是太極,不同于一般劍獅的「王」字,似笑的大口咬著交叉雙劍,代表著「止煞鎮宅」。

    通過安平古堡的入口,左側出現一棟兩層樓磚造建筑,現今是「永漢民藝館」。緊鄰建筑的是一堵高聳、厚實的城墻,這是安平古堡內碩果僅存的明鄭王城遺跡,也是我倆此行的目標。

    看著斷殘的城壁屹立在近午的艷陽之下、呼嘯的海風聲中。轉瞬間,艷陽的刺眼強光變成了炮火烈焰;呼嘯的刺耳風聲夾雜了兵士吶喊,三百五十年前鄭成功軍隊猛力攻城的場景,彷彿就這么跨越時空、重現眼前。

    三百五十年后,正當地理早已滄海桑田、歷史亦經改朝換代,唯獨這堵殘壁沒讓時間的巨輪給碾碎,見證著人世間的物換星移。

    比起在城基廢墟中重建的赤崁樓,有時不免慶幸這堵殘壁能以營造時的面貌,單純以遺跡的被形式保存下來。我其實相當害怕看到古蹟被修繕,修繕常伴隨一定程度的破壞,當古蹟被刷上了嶄新卻不合宜的色彩,古蹟就會被現代給掩埋,不但失去它解讀歷史的意義,更剝奪現代人吞古納今、思古幽情的機會。

    不同身份的人對于古蹟修繕存在著截然不同的態度。藝文人懷古,總希望以最低程度的破壞來修繕古蹟;政治人趨時,則傾向以重建取代修繕,徹底的美化古蹟的外觀。令人感到膽戰心驚的是,現今掌控古蹟修繕的,往往是趨時的政治人,而非懷古的藝文人,于是許多古蹟就這樣被一點一滴更新成象徵進步的現代建筑。其實古蹟并不會阻遏城市的進步、更不致于妨礙市容,懷古也不代表就否定現代、摒棄實用,而是希望能保留歷史前進的過程,讓古代在現代留下一些足跡。

    歷史就像是一道階梯,每級臺階上都應該有其代表的古蹟存在,好開闊現代人的視野,讓現代人能虛心瞧瞧身后累進的臺階,才不致于目光淺短地妄想自己站在一個拔離大地的高臺上。

    三百五十年以來,眼前這堵城墻的殘壁不知經歷多少砲火摧殘,卻仍然固執不倒,只有斑駁剝落的城壁灰泥,徒添歲月滄桑,活像是個凋零但不死的老兵。墻上殘存兩個壁鎖痕跡,原本應該嵌著被稱為「鐵剪刀」的鐵件,作用是為了釘合樑柱與城壁,如今僅留下銹蝕斑斑的凹痕。

    「陳教授留下的羊角符號,指的應該就是那個?」我說。

    毓璇從我的視線所指發現了壁鎖痕跡,馬上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一個小時以前,當「臺南市古蹟」的講義從毓璇的帆布包掉了出來,第一頁上的圖片正是「王城遺跡」,圖片中「鐵剪刀」殘跡的形象清晰可辨,與陳文欽教授在命案現場留下的符號,幾乎一模一樣。看來陳教授在生命將逝之際,仍盡力模仿鐵剪刀的形貌,刻意突顯剪刀柄的蜷曲以及刀身長直的特徵。

    只不過,如果陳文欽教授留下符號的本意,是希望有人能據此找到這個地方。那么現在毓璇和我已經被指引到此處了,但接下來呢?天地會的手札又藏在那里?

    我走到了右方的壁鎖痕跡之下,伸出雙手觸摸著壁上的紅磚,好像在尋找著某塊松動的墻磚,期望移開那塊墻磚之后,手札就靜靜地躺在城壁之中。只是這樣的舉動根本難有所獲,我心里清楚,這道墻的歷史意義重大,陳文欽教授絕不可能為了藏匿那本手札,就破壞這堵城壁上的一石一磚,儘管那本手札記載著同樣深具歷史意義的秘密。

    毓璇也走到了另一個壁鎖痕跡下方,但她并未像我一般探索著城壁,而是像參觀藝術品般左瞧右看。一會兒抬頭盯視著壁鎖,一會兒又上下掃視著城壁。終于在她低頭看向墻腳時,有了驚人的發現。

    「你看這個。」

    我順著毓璇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在左邊那個鐵剪刀刀尖所指的正下方地上,有塊地磚上頭被人用銳器刻了幾個字。

    那可不像一般沒公德心的觀光客所留下的「到此一游」刻字,而是語意不明的六個字,「三間四尺八寸」。

    「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古時候的距離度量衡單位。一間等于六尺,一尺等于十寸、約等于零點三公尺。」

    我迅速心算了一下。

    「所以三間四尺八寸大約等于六點九公尺。」

    「陳教授是不是指他把手札藏在距離這塊地磚六點九公尺的地方啊?」

    毓璇說完就轉身背對著城壁,站在那塊刻字的地磚上,然后開始往前踏步,以步幅估計六點九公尺的大概距離。

    我對毓璇這樣的舉動感到有些好笑。直覺告訴我陳文欽教授的本意絕不是如此,既然已經把我們指引到這個地方了,他沒必要再費盡心思寫下這隱晦的六個字,就只為了指出一個不到七公尺以外的地點。

    毓璇走了十步左右停了下來,對附近的地磚東踩西踏了一陣子,結果當然一無所獲,每塊地磚都是實實嵌在地上,完全沒有任何曾被松動過的痕跡。

    幾乎可以斷定,陳文欽教授在命案現場留下的符號所指示的地點就是這里,不然不會如此湊巧出現「三間四尺八寸」這六個字,這六個字應該是另一個線索,一個真正指出手札藏匿處的線索。只是我怎么也不明白這六個字的意含,好不容易追查到這么,這條線索似乎又中斷了。

    「怎么回事?」

    毓璇見我從原本沉思的狀態猛然轉頭看向入口的游客群,不明所以地問道。

    (剛才眼角馀光似乎看到了…)

    但我往入口游客群的方掃視了一遍,并沒有任何發現。

    「沒什么,大概是我看錯了吧!」

    ※

    半個小時之后,毓璇和我決定先解決民生問題,我們來到「東興洋行」吃午餐。之前只要來到安平,通常都是選擇在那家著名的蝦捲老店用餐,但今天我想安慰自己接連經歷兩起命案所受到的驚嚇,也想補償過去一整天以來的辛苦奔波,所以打算來一頓德國大餐犒勞自己。

    老榕佔據的庭院之中,矗立著一棟單層西式洋樓,正面回廊是磚砌的五孔拱形墻柱,簷廊外圍是綠釉瓶欄,為了防止潮濕,洋樓以珊瑚礁石砌筑基臺、墊高樓板。與不遠處那棟純粹西式建筑的「德記洋行」相比,紅磚墻柱、綠釉廊欄的「東興洋行」,更增添一分中式風格。

    東興洋行原屬德商,洋行內目前設置有清末臺灣產業、安平貿易以及德商風貌的相關主題展覽。庭院榕蔭底下,除了開闢成庭園餐廳,更有樂團現場演唱,也算是古蹟活化的范例之一。

    我們拾階而上,在回廊下選了一個倚著綠欄的座位坐了下來。在這一棟德商洋行中,吃著德國豬腳與日耳曼香腸,再喝上一杯冰涼的德國啤酒,頗有興味。

    自從昨晚和那輛黑色休旅車在臺南市區中追逐之后,緊張的情緒此刻才稍有放松。或許是啤酒中些微酒精起的作用吧!微微海風徐徐吹來,感覺睡意漸濃。

    感染了這股悠間的氛圍,毓璇也索性從帆布包中拿出昨日下午拜訪陳德聚堂時,那位管理員老先生送給她的「臺灣船拼圖」,上頭的圖像是戎克船各部構造的長寬比例。毓璇拆開了塑膠封套,將拼圖倒出打亂,開始一片一片拼回。拼圖不過百片左右,所以不一會兒,已拼出了雛形。

    背包里此時傳來手機鈴聲。我拿起手機,螢幕上顯示的是來電者,是柯伯伯。

    「喂!是澐杰嗎?我是柯伯伯。」

    「柯伯伯!我是澐杰,找我有事嗎?」

    「澐杰,我剛才到學校找你,你同學說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看見過你了。我不是要你盡量待在警方可以隨時找得到你的地方嗎?」

    其實我一直相當排斥柯伯伯的這個要求,那就好像是真的把我當成嫌疑犯看待。所以此刻,一股不滿的情緒油然而生。

    「你怎能期望我一直待在學校?我的手機開著,警方隨時可以聯絡得上我。有什么事嗎?」

    我儘可能壓抑情緒,但說話的語氣還是明顯帶有怒氣。

    「有三件事通知你。第一件事是,歷史系研究室的那起命案,剛剛已經由刑事局接手了,負責偵辦此案的刑警對于我讓你進入命案現場感到相當不高興。急著要找你的,其實是這位刑警。」

    「柯伯伯你為什么不對刑警隱瞞我進去命案現場這件事?」

    「我無法隱瞞啊!因為現場有樣東西不見了,我只好坦承我讓警方以外的人進入過命案現場。澐杰,這就是那位刑警找你的原因,他認為那面銅牌在你那里。」

    聽柯伯伯的口氣,顯然他對銅牌遺失這件事也頗為生氣,他一定認為我背叛了他。但我心里納悶的是,為何這位刑警能發現命案現場少了這樣東西。

    我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共洪和合」令牌,然后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說話開始支支吾吾起來。但我隨即想起了昨晚被跟蹤一事,心里對不起柯伯伯的愧疚感,又馬上被忿怒給掩蓋了起來。

    「柯伯伯!你告訴那位刑警,明天我會主動和他聯絡。但我想問你一件事,昨天警方是不是派人跟蹤我?」

    「跟蹤?什么跟蹤?」

    「昨天傍晚,我發現有人跟蹤我。起先我懷疑可能是命案的兇手,但是后來想想,也有可能是警方的人,因為毓璇,就是和我一起接受警方偵訊的那位林同學,說她看見那位跟蹤者曾經和在命案現場待命的警員談話。柯伯伯,你該不會派人跟蹤我吧!」

    「聽著,澐杰。刑事局方面我不清楚,但我這邊真的沒有派人跟蹤你。你可以把跟蹤者的特徵告訴我,這件事我會查清楚。還有,我希望命案現場遺失的銅牌不是你拿走的,但如果東西真的在你手上,我拜託你儘快把它送回來。」

    我正打算向柯伯伯詳述那位黑色休旅車駕駛的特徵,但柯伯伯卻繼續說起預計通知我的第二件事。

    「還有一件事,何教授失蹤了,就在今天你和林小姐探望過他之后。」

    柯伯伯的話像是五雷轟頂,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衝擊著我的心臟。

    「今早你們離開何教授病房后不久,有一位頭戴鴨舌帽的年輕人,向在病房門口留守的員警說要探視何教授隔壁病床的病人。員警讓他進去之后沒多久,護理站發現何教授的生命跡象監測器讀值異常,何教授失去了生命跡象,于是醫護人員緊急衝進了病房,將何教授移往急救室進行急救,留守的員警也跟了過去。但是等到病人的生命跡象恢復穩定,員警這才發現躺在急救室里的根本就不是何教授,而是何教授隔壁病床的那位老先生。因為事發時現場一陣慌亂,留守的員警一時也沒有查看清楚,等回到何教授的病房時,何教授以及那位探病的年輕人,都已不知去向。后來警方調出了醫院的監視器畫面,發現那個年輕人趁著醫護人員以及員警推著被他們誤認為是何教授的病人離開之后,也隨即以輪椅將何教授帶離了病房,想必那個年輕人一進入病房,就將何教授與老先生調包了。監視器畫面里,何教授被包裹著毛毯,安靜地坐在輪椅上,被那個年輕人推著離開醫院,絲毫沒有掙扎的跡象,我們懷疑何教授可能被下藥迷昏了。」

    (遭了!帶走何昊雄教授的應該就是殺害陳文欽教授的兇手,他該不會是想滅口吧?)

    我隨即回想起那位在電梯門口撞到毓璇的男子,腦海中浮現電梯門關起那一瞬間的影像,以及那個頭戴鴨舌帽的瘦高身影。不知為何,那腦海中的身影漸感熟悉,原本鴨舌帽底下那張看不清楚的臉龐,也越來越清晰。是陳文欽教授的研究生,曾嘉泰。

    心情從擔憂轉為振奮,我的懷疑是對的,曾嘉泰果然和整起事件有關。正當我準備要告訴柯伯伯這個發現,好洗刷毓璇和我的嫌疑,柯伯伯卻緊接著說出最后一件令我不知如何辯解的消息。

    「澐杰,我想等不及明天你與警方聯系了,有些事情需要你馬上出面說明,除了銅牌的事情之外,襲擊何教授的兇器的指紋檢驗報告剛才出爐,上頭只查驗到陳教授與你的清晰指紋,這表示近期只有你與陳教授曾經觸摸過那個劍獅雕塑。當然兇手也有可能是戴著手套行兇,但警方還是必須請你協助釐清幾個疑點,包括那天晚上的行蹤。你就乖乖待在安平古堡不要離開,我會派人過去接你。」柯伯伯說。

    我握著手機,張著口試圖吐出幾個字,卻不知道該對電話另一頭的柯伯伯說些什么,就這樣僵凍住了好幾秒鐘。

    「啊!」

    原本正在拼圖的毓璇,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叫,喚醒我的意識,卻嚇得我差點把手機掉到香腸拼盤里。

    「怎么回事?」

    「你看這個。」

    毓璇手上拿了塊拼圖,遞給我。那塊拼圖上寫著八個字。

    《艫高三間四尺八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