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氣白雪
【四四】 “jiejie,jiejie……” 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邊。 從放完煙花的深夜到大年初一的清晨,實際進入睡眠的時間可能還不足六小時。 我浮出紊亂意識的海,幾乎聽見上下眼皮被迫分離時裂帛一樣的聲音。顯然大腦已經被不能捂住的耳朵叫醒,眼睛卻保有它倔強的罷工精神。 這次的爆竹聲格外近,顯然是屋后那戶人家放的。外公的表叔該叫什么,我也忘了。爆竹開花似的在村里人家的家門口狂舞,聲響比煙花更尖利,頻率也更高:村里的老人比太陽稍早一步趕到各自的庭院里,接龍似的往地上排起以米為計的艷紅細毯,默契地如同古時候的九曲流觴;所做一切只不過為將這新一年的好運盡可能多地搶占過來,行事間卻頗有一種不顧他人死活的意味。 剛睡醒的視野不佳,我勉強地仰頭望著椎蒂。他幾乎是端坐似的斜倚在床沿,離我一臂遠的位置。明明昨天臨睡前他還像古時候侍寢的妃子似的爬進我的被窩里呢——當然是穿睡衣的。 “喲,你jiejie起床啦?!蹦吧穆曇衾洳欢奈覀忍傻暮蟊稠懫穑瑖樀梦已劬Χ嫉蓤A了,睡意全無。 天天的膝蓋跪在床上,此刻直起身來。他似乎原本是打算過來扒拉我的被子的,這個設想讓我非常不安;我立刻撐起自己,將睡的亂糟糟的頭發全都抓到腦后,力求保全一個成年人的面子。 天天身后是小米粒,她的雙手乖乖地籠在笑臉吐司模樣的電熱水袋里,人也笑得像個笑臉吐司;“頌沐鯨”(備注:珍珍小朋友)舉著手機,時不時朝著椎蒂的方向看一眼,誰知道她想拍的是我的丑照,還是椎蒂的“神仙側顏”;樂樂靠在離椎蒂很近的位置,一聲不吭,臉上憋滿了笑;至于蹲在書桌那個位置研究平板的,應該就是小杰了。 于是我拍了拍床沿,造出些聲響來:“大早上的來看人家起床干嘛,都出去玩去。小杰,別玩我的平板?!?/br> 大概是睡眠嚴重不足的我看起來毫無大人威嚴,這幾個小孩竟然狂笑起來!在我無能狂怒地抄起身后枕頭時,他們才一個接一個串成一串溜了出去,最后一個走的小杰甚至還拿著平板,猶豫地看了椎蒂一眼。 “我借他的。”椎蒂聳聳肩,朝著小伙伴們打了個手勢。小尾巴們這才撤了個干凈。他看了看門,接著朝我湊過來一點,聲音很小,“對不起,我昨天下線的時候不知道他們這么早來。他們上門的時候我還在你房間里,差點就被發現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幫我把枕頭塞了回去:“jiejie沒有壓歲錢呢。我的壓歲錢昨天趁你睡著的時候都悄悄塞到底下去了?!彼駛€魔術師似的朝我眨眨眼睛,于是四個紅包一下子貼在我的臉上,“外公外婆那誰還有阿姨的,都給你!” 噗。“這么有孝心呀?”我沒忍住上手揉揉他的頭發。 “大人喜歡的快樂的事情,我記得的。”他打趣似的看了我一眼,接著滿不在乎地吐舌,靠得離我更近了一些,“反正我也用不到嘛?!?/br> 雖然很開心,但我還是搖搖頭,試圖把他的手推回去。誰料椎蒂根本不搞力量博弈,柔軟的嘴唇奇襲我眉心的同時,四個紅包也順利回到枕頭底下,“那你先保管著吧,等會起床記得去吃早飯。我先去玩了。” 他走開兩步,在我低頭那一刻突然回過身來,“吧唧”一口印在我的臉頰上:“新年快樂。買一送一的早安吻。jiejie再見哦?!?/br> 噠、噠、噠。 小家伙終于一步一跳地走了,還不忘幫我帶上門。 果然。如果假期特別美好,它就會顯得特別短。 冬季的河流被一層薄冰淺淺封住,沿著河灘散步時穿堂風呼嘯而過。臉頰兩側的皮膚都和被刀削過一般,雙手更是放在口袋里不愿拿出來。年關剛過,寒潮就來。興許會下雪呢。 我走在隊伍最后,左看右看,生怕丟了哪個。椎蒂走在我側前方,卻絲毫沒有怕冷的意識。每次呼出白氣,他都要張開雙手去撥攏它,直到它散開rou眼再不可見。 “你還沒玩膩呀!”天天都快看不下去了,“小學生都不這么搞了!” 椎蒂依然盯著他吐出來的白氣看,直看到白氣像仙人的夢一樣化去。 “真神奇呀?!彼麄冗^頭對我說。 “神奇神奇,這有什么神奇!不就是水汽遇冷變成氣體嘛,這個叫——汽化!”天天說,受不了地伸出戴著毛絨手套的手,扯住椎蒂開始有些凍得發紅的皮膚,“要是再往北走,你頭發上還能結冰呢!” “我知道。”椎蒂的聲音有些不穩,兩個小孩步履凌亂地顛到了田埂路的最前方,“集訓的時候我們營地就有雪?!?/br> 接下來就是圍繞冬令營展開的話題了。椎蒂和我講過的很多有趣的事情,課堂上的游戲是怎么怎么創新,老師是怎么怎么有趣,同學們都是小大人似的高中生,男生寢室晚上閑聊的內容…… 聊著聊著,兩個家伙就嘀嘀咕咕地走遠了。小杰悶聲不吭地加快腳步,樂樂不滿地喊著“喂,等等我”也往前追去;珍珍焦急地看看他們,又轉頭求助似的看向我。 “小心點!”我只能喊,吃滿一嘴的風。 “公交站臺見!”我聽到天天的聲音。 “想追就去追吧?!蔽覍φ湔湔f,“我帶小米粒慢慢走。” 珍珍猶豫地看了一眼我和小米粒,最終緊緊拽了一下脖子上的圍巾,沖了出去。 天天說的匯合地點在隔壁村村尾的公交站臺。只有一條線路經過這里,一天兩班。此刻亭子里擠著坐了叁個男生,椎蒂抱臂站在一邊,頗有boss氣場。珍珍在笑她那叁個青梅竹馬,只是低眉的樣子讓我想起《小芳》。 我帶著小米粒穿過馬路:“想去哪里?” “嘿?!碧焯煨?。樂樂笑。小杰撓撓頭,干脆轉過半身去。 “去超市買烤腸?!弊档僬f,“jiejie請客。” “好哦!”沒等我回話,所有人一起歡呼起來。 “行行行。”我假裝無奈,不得不伸出手在椎蒂額頭上彈了一記。 “哈哈哈哈。我們都長高這么多,boss倒是一點不變??!” “沒事,這有啥。boss人這么聰明,長得又帥,以后不愁沒有女朋友?!睒窐反蚱饒A場,小杰更是補刀,“哪像你,啥都不行。” 新一輪的追追打打又開始了。 “等下!”我說,“村頭那家我記得不賣烤腸???” 山林里的村莊其實很小,單個村規模甚至比不上一個小區。十幾年前更靠近公路的隔壁村開了兩座超市,聽小姨媽說還承包了附近叁個村的快遞代收生意。其中打通叁間鋪面,沿著柏油馬路的那家冰淇淋種類更全,我小時候經常去;之前說要賄賂椎蒂的玩伴們,也是指去那家超市請客。另外一家則開在更偏一點的位置,不知為何,我幾乎從沒去過;每次路過,只是遠遠看上一眼。 “不去那家,去里面那家?!碧焯焐裆衩孛氐卣f。 總覺得在見證剛學到性啟蒙還分不清AV和現實差距的小朋友高談闊論。等他們的年紀再大一倍的時候,聊的大概就是政治吧。 我跟著拐進巷子里便明白了,這家比起超市,更像煙酒行。玻璃柜鎖著琳瑯滿目的香煙牌子,滿墻的貨柜架上是茅臺、茅臺、飛天茅臺。店主人并未吞云吐霧,擺在店門口的烤腸機倒是轉得歡實。 “來點什么?”老板用方言說。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我以前指不定在哪見過他。似乎他的眼睛很早就出了問題,現在看來像是覆了一層白翳。他看到我,又看到這一群雞崽似的擠在店里的小孩,終于舍得放下手機從皮椅上站起來。 “烤腸五根,”天天下意識說,又急忙轉頭問我,“jiejie吃嗎?” 我搖搖頭。 這家店門口是有塑料掛簾的,老板把它們都拆下來扔在柜頂上了。 當我回頭的時候,店老板正盯著我,不知為何使我一陣心虛。 直到他指了指柜臺上貼著的二維碼,我才知道忘了什么,連忙拿出手機去付款:“叁元一根?” 老板點點頭,忽然開口:“司燕燕的女兒?” 司燕,我的母親。我點點頭。 “你舅舅呢,回來了嗎?” “……沒有。” “他去哪了?” “……不清楚?!?/br> 好多年沒來咯。他說。 不知怎么回,我一轉頭發現珍珍竟然空著手:“你們怎么不給珍珍買?” “就說嘛,為什么不吃啊珍珍,不是說只吃素一個禮拜的嘛?!?/br> “天天,你!” “珍珍不想吃就別逼她,你怎么那么猥瑣。是吧珍珍,你想吃嗎?” 我看向珍珍,心下了然?!罢吕镌趺催€能吃素的?!睊叽a到賬的提示音再次響起,“再說了,淀粉腸算什么rou?!?/br> 老板慢騰騰地抽出一根新的竹簽:“當年那個女朋友,他有沒談下來哇?” “不知道!”我說,“走吧?!?/br> “你姐是不是來姨媽啊?!蔽衣牭教焯斓泥止韭?。 終于回到開著空調的房間,我打開聊天軟件。屈辰冽的頭像頂著兩位數的提示,穩坐冷清列表的最頂端:光是年夜飯就有九張圖搭配一個小視頻,接下來是比vlog冗長許多的家族登山拜廟大活動;至于寫了多少作業,游戲進度戰績截圖,也零零碎碎地出現在了不怎么健康的時間段里。 “又——是——屈辰冽呀?!弊档倮L了音調,“聊得好開心呀,你們?!?/br> “他找不到人說話罷了。”我說。 椎蒂沒搭理我這句,只管將下巴枕在我肩膀上:“其實,你很享受吧。還和他經常去散步,周末的時候。” 我沒說話。 “你們沿著河走,都快把整個希城逛完了?!?/br> “沒想到還是過不了幾天,jiejie對我就變得這么冷淡。本來應該和我分享的,全都被他分享走了?!?/br> 我將他的手從我的腹部拿開:“剛剛屈辰冽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他有事?” “約我們唱歌?!?/br> “KTV?” “嗯?!?/br> “什么時候?!?/br> “后天,”我說,打開音樂播放器,“去‘蜜糖’。你會唱歌嗎?” “當然?!彼f,“不過,有風險。” 他不是真的人,振動的當然也不是真的聲帶。 明明平時說話一點看不出來不像人。 “嗯……要不,先唱給我聽聽?” “那可不行。”他翻過身滾了一圈,腳步輕快地下床,“只聽他唱歌的話,很不公平?!?/br> 沒等我辯駁什么,他的食指拉住眼角,朝我做了個鬼臉。 “女朋友?!彼目谛瓦@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