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深夜格外寂靜，草叢中的蟲鳴聲好似噪音喧嘩，火焰舔舐干柴發出噼啪的聲音都清晰可聞，慶寧公主在營帳中睜著眼在心中數著數，外面的火光隱約滲進來，纖塵在光影中舞動。

    不知數了多久，她感覺不到絲毫睡意，時間長了，心間如螞蟻在爬，不時蟄咬，讓她既煩躁又喘不過氣來。

    起身穿好衣服，她小心翼翼的拉開營帳，清冷夜風拂面而來，沁人心脾，吹散了幾分心中那莫名的煩躁不安。

    她蹲坐在營帳前，抬頭。

    郊外的夜空格外璀璨，布滿星子，似有彩色霧氣環繞其間，美麗而浩瀚。

    內心漸漸平復下來。

    宋和玉在幾步外停下了腳步。

    小公主披了件外衣，抱著腿坐在草地上，專注的注視著天空，一頭青絲散落，黑如曜石，在星光下似在發光。

    男人某種映著她的身影，眸光微動。

    “睡不著？”

    這句話顯然是一句廢話，事實上宋和玉知道，小公主沒幾個晚上是睡著了的，白嫩小臉上眼下的青黑明顯。

    小公主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小兔子似的蹦了一下，見是他才又緩緩坐下，“這么晚了，宋大人怎么還沒睡？”

    宋和玉無聲挑眉。

    親近的時候喊夫子，疏遠的時候就客客氣氣的喊宋大人。

    他在她身旁坐下，“方才處理了些事情。”

    人雖然不在彌己，但該處理的事兒還是得處理。

    “怎么睡不著。”

    兩人挨得近，空氣染上了他身上的冷香，不濃郁但存在感卻很強，絲絲縷縷的纏繞在她呼吸之間，這淺淡的香仿佛喚醒了她胸腔中睡著的兔子，一蹦一蹦的，帶著莫名的歡喜情緒。

    小公主捏了捏袖子，趴在膝蓋上，用手臂擋住了半張臉，一雙漂亮眼睛望著他，“就是睡不著。”

    過了會兒，她又問，“宋大人會做噩夢嗎？”

    她已經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睡著后總是會做各種各樣的噩夢，下人在私底下的編排，每個字都像是閃著冷光的刀片，讓她躲無可躲，又或是尹蘊卓冷漠的眼、那可惡奶娘的刻意刁難……

    每個夢境都是漆黑一片，唯有自身所在的地方是光亮，那么小小的一束光，落在身上是冰冷的，在無邊無際的黑夜里，更加孤寂可怕，讓她難以呼吸。

    久而久之，她便害怕入睡，到最后不害怕也睡不著了。

    宋和玉抿了抿唇，“會。”

    怎么不會呢？常常夢到滿城殘骸、父兄殘死，母親吐血，祖母暈倒……

    背上被安撫般的拍了幾下，宋和玉頓住，側頭便瞧見小公主滿眼的同病相憐。

    于是宋和玉便知她為何睡不著了。

    ——這么些年，小公主的心眼兒是半點不長，單純的一眼便能看透。

    “多久未曾睡好過了？”

    小公主將手重新縮進袖子里，像只揣手手的小貓，乖巧答道，“約莫半年。”

    宋和玉的視線從她臉頰滑落，怪不得這么瘦。

    沒問她做了什么噩夢，男人望著遠處星光粼粼的河面，“進去睡，我在外面守著你。”

    小公主大眼睛小心翼翼的瞧他，面色踟躕，欲言又止。

    宋和玉從不知道自己這般有耐心，“怎么了？”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這樣就能充滿勇氣似的，說出來的話卻又快又小聲，但凡宋和玉的耳朵不那么靈敏或是現在不是安靜的深夜他都聽不見。

    ——“能不能進去守著我睡。”

    宋和玉本想說這于理不合，但望著她紅撲撲的小臉，那雙期待卻羞澀緊張而閃爍的眼，心頭仿佛被羽毛拂過，被云朵淹沒。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好。”

    小公主在床上躺下，被子掩著下巴，“不是、不是刻意想要為難宋大人，我白日在馬車里，有宋大人在，我便能好好睡一會兒，我想試試……”

    說著便打了個哈欠。

    宋和玉好笑，“睡吧，我在這兒。”

    睡過去之前，慶寧公主想，一定是自己太困了產生的錯覺，否則怎么會從宋大人的語氣里聽出縱容和溫柔。

    宋和玉怎么想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借著微弱的光芒望著小公主乖巧的睡顏，心中只有一片寧靜。

    他慣來是冷靜的，但那冷靜中總背負著幾分痛楚，接連失去至親已經讓那痛楚刻在他的心肺，每一刻都能清晰感覺到它的存在。

    而此時感到的寧靜，卻壓過了那悲苦交加的痛楚，讓他感到安然，仿佛浸泡在溫水中，四肢舒緩。

    一直到天快亮了，宋和玉才從小公主的營帳中出來，將在外守夜的下屬嚇了一跳。

    宋和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慶寧公主睡了個好覺，不但沒有做噩夢，似乎還夢到了很好的事情，一天都是滿面笑容，精神看著也很好。

    馬車輪子骨碌碌的轉。

    小公主捧著臉，笑顏璀璨，“多謝夫子。”

    宋和玉的視線落在手中的書頁上，頭也沒抬，“回去之后好好看大夫，早日治好你這毛病。”

    姑娘家家的，總讓他看著睡覺像什么話？

    “治得好嗎……”

    宋和玉抬眸，小公主手上揪著袖子，神情茫然，眸光暗了幾分。

    她長嘆一聲，“我覺得我哪兒哪兒都是毛病。”

    自怨自艾的情緒還未來得及涌上心頭，一本書丟到了她面前，打斷了她的思緒。

    “既無事做，便多看看書。”

    小公主與懷里的書兩兩相望，欲哭無淚，聲音委屈，“可不可以不看呀？”

    宋和玉不為所動，“不可以。”

    小公主只好翻開書頁，才看了幾個字就覺得眼皮子往下墜，悄悄抬眸望了一眼。

    他不知道看的什么書，看得很認真，那她偷偷瞇一會兒不會被發現吧？

    低頭又看了兩眼書頁上的字，困的更厲害了。

    算了……發現就發現了，他還能跟以前一樣罰她抄書不成？

    沒過一會兒，宋和玉轉頭就看見小公主舒舒服服的趴在小桌上睡著了，書被她丟在了一旁。

    她睡著后，男人放下手中的書，在柜子里拿出毯子，輕輕的蓋在她身上，低頭看了會兒她的睡顏才又撿起書繼續看。

    “怎么會有你這么惡毒的女人？”

    男人眼中的厭惡、嫌棄似刀如劍，疾馳而來，避無可避，她似乎能聽見利刃刺破血rou的聲音，尖銳的疼痛讓她忍不住蜷縮，張嘴卻無法發出聲音，溫熱的眼淚順著眼眶往下滾落，她捂住痛處，低頭瞧見滿手都是濃稠的紅色。

    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四周一片漆黑，一張細密的網將她籠住、束縛，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慶寧公主猛吸一口氣，從噩夢中清醒過來，身體卻還沉浸在噩夢之中，心跳聲震耳欲聾，如同剛剛從水里出來一般，渾身濕透，不住地發顫、手腳冰冷。

    她顫著手抹去眼角那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珠，急急喘氣，茫然抬眸。

    屏風另一邊燃著燭火，燭光隱隱約約的透過屏風落在床邊，清冷月光從窗戶縫隙滲入，落在地上宛若湖水清靈。

    安靜的屋子里唯有她一人，但她知道，只要她發出聲音，守在外間的侍女便會進來，但她在此時此刻，并不想讓旁人陪伴。

    慶寧攏緊了身上的被子，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她不知道自己具體在怕什么，但巨大的恐慌似張開血盆大口的猛獸將她吞沒，心臟迅速跳動，手不住的握緊，整個人蜷縮在被子下，但依然無法減弱那無端卻無邊無際的恐懼。

    思維沒有被恐懼禁錮，她知道她已經回到彌己，在母后的一個小莊子上，不遠處是一片果林，這時節正是結果的時候，風中時時裹著甜膩的果香。

    宋大人將她帶到這里后便沒再出現，父皇和母后來看過她，也帶了宮里的御醫。

    她以為自己好了，頭幾日去摘果子、到后山去騎馬，好像一切都回歸嫁人前的輕松愜意，但自昨日開始不知為何，總是在害怕，又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清楚的知道自己這樣不對，可她就是無法抵抗，只能龜縮在房間里，睡不好，吃不下。

    她狠狠地抓了幾把自己的頭發，沮喪而絕望。

    她像是一顆落了地的果子，在這深沉、寂靜的黑夜中漸漸腐爛。

    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不會有人來救她。

    她一會兒感到冷，一會兒又覺得熱，又在無邊的焦灼恐懼中起伏，一直到天亮了才堪堪疲憊不堪的睡過去。

    有人打開了門走進來，她的意識漸漸清醒，身體卻癱軟，動彈不得。

    小公主用被子將自己裹的緊緊的，一頭烏發散落在床鋪上，本就沒多少rou的臉蛋更加消瘦，臉色蒼白，淺淡的唇緊緊抿著，是痛苦又委屈的神情，似在夢中也不安適。

    宋和玉眉頭皺的能夾死蒼蠅了，他無法忽略心中那愈演愈烈的憐惜，與之增生的還有對尹蘊卓的怒氣。

    他想，尹蘊卓到底是個什么樣的鐵石心腸的人，畢竟任誰和小公主接觸后，都無法不喜愛她，更何況是被她放在心尖的人。

    不識好歹。

    宋和玉低頭瞧了半晌，伸出手，指尖輕觸她冰涼的臉蛋，動作輕柔。

    而自己曾經適時遠離了她，或許也是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她身上這份……

    思緒不知飄到何處，低眸對上了小公主迷蒙的雙眼，頓時什么思緒都消散了。

    二人對視，宋和玉的手甚至還落在小公主的臉旁，小公主不知怎的，下意識的蹭了蹭，將臉湊近他的掌心，他也就順著張開手心，輕輕摩挲她的臉頰。

    “怎么這么涼？”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語氣。

    旁邊站著的幾個侍女在看見宋大人伸手摸公主的臉時就已經十分震驚，現在更是幾乎要將頭低到地上去。

    莫名的安心讓慶寧公主沉溺，沒多想別的，朝他挪了挪，“好冷，做噩夢了。”

    她不知道，她的語氣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扯著他的衣袖撒嬌一般。

    宋和玉想，背負那么深重的仇恨，他是不適合愛人的，也不會有什么柔軟的情緒，他的靈魂早已隨家人而去，復仇結束后，他就徹底成了行尸走rou，還活著不過是為了報答陛下的恩情。

    但是……

    長睫動了動，他垂眸，視線落在那張可憐、委屈的小臉上，與那雙仿佛馬上就要熄滅的眼眸對視。

    他聽見身體深處發出了一聲嘆息，非是遺憾，而是……妥協，潰敗。

    他終于伸出雙臂，將她攬入懷中，任她臉蛋蹭著自己胸前的衣裳，“還冷嗎？”

    手臂掙脫被子，環住男人的腰，nongnong的安心讓她不自覺的勾起嘴角，但情緒變換的很快，她又委屈的落淚，抬頭，“你為什么一直不來看我？”

    是他救的她，不應該負責到底嗎？

    至少、至少也要等她完全好了才能走吧？

    最起碼……得有一個正式的告別，或是下次見面的約定，而不是沒頭沒尾的離開。

    抹去她眼角的淚珠，宋和玉似乎是笑了，低頭與她額頭相觸，黑眸深深，“抱歉，是我的錯。”

    是他自以為是。

    以為她有了親人陪伴，不再需要自己。

    以為她的依戀不過是自己將她拉出泥坑的雛鳥情結。

    以為自己能克制、控制……

    到頭來卻是對自己、對她的折磨。

    “以后再也不會了。”

    小公主將他抱緊，在他懷中蹭了蹭，“嗯。”

    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哄小孩一般，“想吃點什么？餓不餓？還是再睡會兒？”

    小公主發出了無意義的哼唧聲。

    可愛得宋和玉心都化了，溫聲哄道，“吃點東西再睡覺好不好？”

    膳食是早就準備好的，很快就擺了一桌子的熱粥、小菜，聞著便勾起腹中饞蟲。

    慶寧公主沒有胃口，但在宋和玉的陪伴下，也好歹喝了一小碗粥，吃了點菜。

    用過膳后卻沒有立馬休息，宋和玉半哄半拽地帶她到果林里散步。

    “你還記得離京之前，你提出辦女子學堂的想法，但你走了后就被擱置至今都未實現，還想不想親自辦起來？”

    “記得。”她的眼眸亮了一瞬，回想起了當時的心情。

    愈長大愈將這世道加在女子身上的枷鎖看得清楚，她們不是沒有思想，只是從未有人告訴過她們有另一種活法，也沒有人賦予她們反抗命運的“武器”。

    她那時滿腔熱血，誓要辦一間女子學堂，將“武器”交予還未長大的女孩子手中——不僅是知識，還有技藝，能夠給予她們未來的生活新的可能，不再單單是遵循父兄、丈夫的意志，可以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樣。

    還同幾位好友商量好了許多細節，可惜后來跟著了魔似的，跟著尹蘊卓打轉……

    小公主垂頭喪氣，“我這樣……還行嗎？”

    “怎么不行？”宋和玉捏了捏她喪氣的臉蛋，黑眸含笑，“當年同你一起的幾位小姐已經為人婦，但卻從未放棄過你們當初的想法。只是其中缺了重要的一環，就是你。”

    那幾位小姐一個比一個傲氣，湊在一起難得和氣，也只有小公主能將她們擰成一股。

    辦女子學堂可不是小事，單憑她們個人，還沒辦起來恐就要被言官參個狗血淋頭，但若是有小公主就不一定了，哪怕現在小公主的身份不能光明正大示人，但有自家女兒參與其中，女兒奴陛下又怎會不大力支持。

    “更何況。”宋和玉彎腰與她對視，笑眼彎彎，“我也會幫你。”

    ————

    突然詐尸！大家520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