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返鄉與悼念(上)
陳奕韋醒來的時候,黃昏時分血紅的夕陽正好曬進室內,床上一片凌亂,一個人赤裸地躺在那里。他從混沌的思緒中慢慢站起,將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重新套上,身體還殘留著淋漓性愛之后的慵懶。 他推門下樓,客廳里來來往往的人潮忙著收拾碗盤和各種花飾,克萊兒穿著白色洋裝踩著高跟鞋,一手扛著比人還高的花架放上門廊,一看見他便大叫起來。 「奕韋!你跑去哪了?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我看她剛剛哭著把車開走了。你趕快去追她啊!我不是跟你說過,女孩子在你面前跑走,一定要立刻追上去嗎?」 陳奕韋反應緩慢地摸摸袖口,讓腦袋運作起來。 青澀的滋味遠比想像中要好,那害羞又很大膽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在那些生澀的觸碰當中,讓他有種被深愛的錯覺。他知道他卑鄙地利用了她的善良與憐憫來安慰受傷的自己,可是這之后??又該怎么面對她呢? 對于這種麻煩的事,他只知道一種處理方式——逃跑。 陳奕韋停下撫摸袖扣的手,「克萊兒,我想回學校一趟。你知道有誰順路嗎?」 克萊兒隨手招來一對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夫妻,說是以前高中的同事。 陳奕韋在他們厭惡得能殺死人的眼光之下將行李放上車,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在后座的地面上,只差沒替它系上安全帶。他很快在后座睡死,直到在音樂院古色古香的大門前被扔下。 幾個學生背著樂器盒從門里出來,淡淡掃了他一眼,再看第二眼就驚訝得叫出來:「陳奕韋!」 「教授們都回去了唷?!?/br> 「愛蓮娜是你的粉絲,你一定要見見她?!?/br> 他一句話都來不及開口就被拉著從學校帶回宿舍,學生們在路上低頭猛傳訊息跟大家宣傳陳奕韋回來了,一推開宿舍門就見到一雙又一雙發亮的眼睛正在等著他。 陳奕韋發出一聲哀號,「等等,我還沒吃飯,快餓死了?!?/br> 一說完馬上就有人衝進學生餐廳,在廚房關門之前替他盛了一大碗rou醬義大利麵和水煮花椰菜,接著把他堵在飯桌上問個不停。問他最近又去了哪些國家?拉了哪些曲子?平常怎么練習?要怎么樣才能成為像他一樣獨當一面的獨奏家? 陳奕韋努力配水把麵給嚥下去,耐心地一一回答他們的問題。這里的rou醬義大利麵總是淡而無味,花椰菜還是一樣難吃,卻有種令人懷念的感覺,在這里度過了將近十年的時光,每次回學校就像是回家一樣,總是有人溫暖地迎接他。充滿好奇的視線很快就投到他身邊的琴上。 陳奕韋伸手打開琴盒,古老的名琴靜靜地躺在那里,在燈光下散發著光芒,每一條曲線都如此流暢,木紋如此典雅,所有細節都藏著早已失傳的秘密。整齊的讚嘆聲吞噬了整間餐廳。 有個中學年紀的女孩怯生生地問:「可以借我拉拉看嗎?」 「可以啊,但是要先洗手?!?/br> 孩子們一哄而散,爭先恐后地衝向洗手臺,再以跑百米的速度跑回來,對著琴猛吞口水。 一名少年鼓起勇氣率先拿起琴,狂暴的音符從他手下炸出,炫技的小提琴奏鳴曲以高速衝刺響徹高聳挑高的天花板。一般人拿到新琴都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適應,但他馬上就能上手,憑著直覺摸索出正確的音準,并且徹底發揮出這把琴的性能,讓聲音飽滿地充斥整個空間。 「你對自己的技巧很有自信,音感很好,這是件好事。」陳奕韋悠悠放下叉子,問他:「這首曲子的速度是什么?」 「適中的快板?!?/br> 「易沙意的譜都會標示節拍器速度,上面的速度是多少?」 少年有些羞赧,「八分音符一百三十二?!?/br> 「那你拉的是?」 「大概一百六。」他越說越小聲,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將琴交給別人。即便要把如此困難的曲目拉得這么快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但陳奕韋還是覺得自己有必要挫挫他高漲的氣焰,更何況他明明知道正確的速度。 陳奕韋趕緊利用孩子們拉琴的時間低頭猛吃,時不時抬起頭來指點幾句,要他們回到樂譜和詮釋本身,重新思考一下弓的分配,嘗試更強烈的風格轉換,想像要帶給觀眾什么樣的感受,細到他們最微小的壞習慣都一一被點出來。 畢竟是世界上最好的音樂學院之一,每個學生的底子都很扎實,個人風格強烈,大家都有渴望用音樂表現出來的事物。看著他們充滿熱情的樣子就會對未來充滿希望。明明每個人都已經練了一整天的琴,卻沒有一個人離開,興致勃勃地想和學長求教,讓他聽聽自己拉的琴,獲得一兩句珍貴的指點。 昂貴的琴在所有人手中傳了一遍,終于回到那個一開始發問的少女手上。 她將琴放上肩頭,眼神瞬間變得專注而銳利,整座大廳突然安靜下來,時光隨著琴弓碰到琴弦的瞬間而開始移動。音符沉穩而憂傷地徐徐劃出,每一個長音都悠長連綿,充滿不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悲傷。她嬌小的身子隨著演奏施力而擺動,像是在跳一支獨舞。無論是那斷句或是獨特的腔調,還是那舞動的姿態,都和誰有幾分相似。本以為她在開玩笑,但表情卻十分認真嚴肅,甚至到了虔誠的地步。馀音緩緩消散,眾人這才仿若自華美的巴洛克教堂回到了現實。 —— 延伸閱讀: 易沙意《第一號g小調小提琴奏鳴曲》第四樂章 巴赫《第一號g小調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bwv1001》第一樂章